日前,中央电视台出版了2006年新年新诗会珍藏版。在32位主持人朗诵的每一首中国现代诗歌下面,全部选用了一位名叫张华鑫的画家的画作相衬。
张华鑫是谁?
许多收藏家闻风而动,
只是新年新诗会珍藏版对张华鑫有这么一段介绍:
“张华鑫――一位被湮没的海派传承大家。和他同时代的师长与同学,都列入了那个时代最伟大的中国画画家行列,作品被国家美术馆荣耀地收藏,只有他在沉默中探索,了无声息。”
临终梦语
子女们一直惊愕,父亲临终梦语,为什么说的竟是上海话?
生活里的父亲从没说过一句上海话。
老人这一生留下的谜团实在太多了:1936年毕业于“上海美专”,为什么一直回避忆及?外表平静文弱,为什么画的画却是那样炽烈?心平气静几十年,为什么临终前会突然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如今,阴阳两隔,谜底似乎随老人远逝的背影而去。
1995年9月11日,84岁的张华鑫病逝于浙江金华市中医院。这位一生都未曾放下过画笔,但直至去世,连金华市婺城区美术家协会会员都不是的画家悄悄地走了,一如他生前悄悄地活着。只有几位退休老职工赠送的花圈,让人温情地想起,老人生前是一位普普通通的百货公司职工。
海派高手
张钟亮只要想到画了一辈子画的父亲,直到去世都没出过一本画册,心头就有一种沉重感。他想给父亲出本画册。
出画册,请谁题字?张钟亮想到了国画大师程十发,因为父亲跟程老是地道的校友。程十发是继顾坤伯、诸乐三、王个?之后的“海派”艺术中又一位主将。
1998年12月1日,张钟亮前往上海,见到了程老的儿子程多多。程多多说,父亲很忙,谢绝会客。
张钟亮一边细说原委,一边展开父亲的一幅遗作。
“这画是你父亲画的?真是你父亲画的?”程多多颇为惊讶。
“我这就带你去见我父亲!”这时,程多多没半点推辞。
看完张华鑫的几幅遗作,程老说:“我与你父亲是‘海派’同门。论资历,你父亲还是我的学长。你父亲的画,功力、造诣已很深厚,不需任何包装,足可传世。”
了解到张华鑫生前是位百货公司职工,程十发唏嘘不已,感叹:历史上有多少艺术家,生前被人冷落。他为画册题了字:“六法更新”。落款:“华鑫老学长画册出版志庆戊寅冬程十发题”。听张钟亮说还想筹建父亲的艺术馆,程老又欣然题写了“张华鑫艺术馆”六个字。程老说,他只给三位艺术家的艺术馆题过馆名,第一位是黄宾虹,第二位是余任天,第三位就是张华鑫。
这天下午,原定半个小时的会面,整整延续了三个多小时。张钟亮第一次感觉到了父亲的分量。
其实,父亲的分量,张钟亮的大哥张钟毓早就感觉到了。
那是1985年,任政、乔木等几位上海籍著名书画家到金华进行文化交流。张钟毓闻讯赶去,想请几位书画大家帮父亲在上海读美专时留下来的一本册页补补白。
他把册页递到了任政手里。任政紧紧盯住册页封面“艺苑之花”四个字,失声道:“哎呀,这可是马老先生(马公愚,已故中国近代著名金石大师,1936年给册页封面题字)的手迹呀!”他不但立即给册页补白,而且问起张华鑫的情况来。
当张华鑫站在书画家们面前时,人们惊讶不已: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册页上留有马公愚、李健、天梵、顾坤伯、吴?之、陆抑非、王个?、诸乐三等已故书画大师的真迹及题跋,怎能相信早在半个世纪前,眼前这个普通老人就与他们以兄长、贤弟相称,或合作,或互赠字画?
上海书画家们纷纷尊称张华鑫为先生,并一起挥毫。
这实在太出乎意料了。儿子还突然发现,父亲的作品和这本册页,竟犹如一张最好的名片,能顺利叩开名人们的家门。面对张钟毓的拜访,著名诗人艾青的家门敞开了,他用“传家宝”三个字,表达了对这位同乡的敬重;工笔画大师潘洁兹的家门敞开了,他在册页上认真誊抄了自己的两篇散文,“赠送华鑫尊兄”;著名书法家启功的家门,虽张贴着盖有北京师范大学公章,“谢绝一切来客”的启事,但也敞开了。老先生在册页上作诗一首,请“华鑫先生两正”……
《秋声》难改
然而,在人们的眼里,张华鑫仍然是位戴着深度眼镜,少言寡语的退休职工。
作为长子,张钟毓最早感受到了父亲那深藏在沉默里的无奈。一天,听说著名国画家陆抑非在杭州举办画展,张钟毓劝父亲去会会那位昔日的同窗好友。
父亲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肯言语。伤感又一次在眼中掠过。
为什么?为什么一提“上海美专”,一提昔日的师长、同窗,父亲总是这样伤感?
想不明白的还有陆抑非先生。一天下午,当知道有位自称是张华鑫儿子的人来访时,先生喜出望外,立即把张钟毓请进家里。
“你真是张华鑫的儿子吗?”“你父亲好吗?”“他为什么不跟你一起来?”……陆先生急切地问了一连串问题。
如烟往事闪现眼前。
1936年5月,“上海美专”一毕业,张华鑫就回了金华。从此,陆抑非和张华鑫失去了联系。留校任教的陆抑非曾多次托人查询张的去向,但都石沉大海。
“我找你父亲难,可你父亲找我易。”陆先生连连摇头叹息:“这究竟是为什么?”
“陆伯伯,还记得这幅画吗?”张钟毓取出一幅画,展开问道。
“怎么不记得?”陆老眼睛一亮说,当年,他和华鑫常在一起切磋画艺,趁兴时常会画上几笔。丙子三月,他画了这幅《秋声》,因有一处败笔,未曾落款。
“想不到,这幅画你父亲还保存着。”陆老一边说,一边提出要把这幅画的败笔修饰一下。但端详了一阵后,他又连连摇头:算啦!相隔50年,墨色不一,难改喽!于是,陆老在画右上方的空白处题字:“秋声,此五十年前旧作写丁卯冬腊陆抑非识”。
没想到,对儿子私赴杭州拜访自己的同窗,在关切地询问了一番后,父亲还微露不悦:“学画和学做人一样,不可有俗气、躁气。更不可有虚荣,借名人以自重。”
“爸爸,我这是为你。”儿子委屈地说:“金华画坛,该有你一席之地!”
“我并无责怪你之意,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失去心中那片净土!”
张华鑫仍然没有与陆抑非联系。不久,张华鑫去世;张钟毓因车祸也不幸英年早逝。
只有这幅《秋声》还在。只有陆抑非先生那跨越半个世纪的补题还在。
从上海回来,张钟亮常常在这幅《秋声》前默想。为了父亲,为了大哥,张钟亮决定继续开始那中断了的寻找。
上海往事
历史并不绝情,它给张钟亮留下了难得的线索。
当年,送张华鑫到“上海美专”读书的那位老先生至今健在。他就是今年已96岁的老画家徐从河。
1927年,徐到金华跟著名画家蒋莲僧学画。17岁的张华鑫也常到裱画行听蒋讲课。张7岁学画,11岁被人索画,蒋当时多次夸赞张“未来画艺不可限量”!
1933年夏,在全国众多考生中,张华鑫以第二名的优异成绩考取了由刘海粟大师创导的“上海美专”国画系。欣慰不已的蒋莲僧特意嘱徐从河送张华鑫赴上海。
在上海美专,张华鑫立即得到了“海派”名家诸乐三的器重。1933年,诸乐三特意在张华鑫一幅画作上题字“一树藤开花烂漫”,称赞他师承“海派”创始人吴门(吴昌硕),对苦铁设色之沉稳,题款之功力有传承。
三年后,国内美术界发生了一件盛事――《中国现代青年名画家》这本收录了当时齐白石等著名青年画家代表作的大型画册问世。尚读美专的张华鑫竟有四幅作品破例入选。
于是,当时美专的老师们纷纷鼓励张华鑫自己出本画册。上海著名书法家天梵还给画册封面取了名,题“墨池清兴”相赠……
“其实,华鑫贤弟很早就成名了。”徐从河慨然叹息:“他本该是个大画家。不知为何,上海回来,竟突然沉寂,并回避昔日好友。”
“应该说,在‘上海美专’读书,是你父亲一生中最美好、最难忘的岁月!”徐从河的话令张华鑫的子女似有所悟。父亲临终梦语说的是上海话,或许正与此有关……另一个张华鑫寻找,使老人远逝的背影渐渐清晰起来。1936年夏,正值毕业之际,家信一封接一封催张华鑫回金华。原来,张家祖业“张骏发百货店”开得正红火,父兄催他回去做帮手。
对于深爱艺术的张华鑫来说,这真是莫大的痛苦。但是,作为孝子,加上性格使然,他不能,也不敢违背父兄之意。
一夜之间,已崭露头角的张华鑫被束缚在了“张骏发”那狭小的天地里。他从此变得沉默、伤感。半年后,因张华鑫实在不谙经商,家人终于同意他离开“张骏发”。可这时,张华鑫已无勇气再到上海。经同学介绍,他到景德镇当了一名美术教师。
一天,当地有位绅士慕张华鑫之画名,登门说:他很想有张自己的全身标准像。照过相,不满意,请人画过,也不中意。
张华鑫答应给这位绅士画像。
三天后,这位绅士发帖设宴。夜幕降临,亲朋好友欣然赴宴。进门,见“主人”早已伫立大厅屏风前迎客,众人便纷纷回礼作揖。及至走近一看,才知是画。大家不禁啧啧称奇:这位上海画师画得实在太逼真、太传神了。
绅士大喜过望,待张华鑫为上宾。张华鑫也开心地笑了。他终于又找回了自己的天地!
可是,命运是这样的乖蹇。好景不长,抗战爆发了。张华鑫又回到了“张骏发”,再也没有离开过。
但是,他始终没有放下画笔。没有机会出去写生,他就在柜台前仔细观察过往行人;没钱买几毛钱一张的宣纸,就收集做风筝的绵纸或用元书纸替代;买不起颜料,甚至去挖山壁之泥,调水稀释,用来着色……
当他只能在包装纸上、香烟纸上,记述他的人文理想时,他所画的梅兰竹菊,就让人读到了脱胎换骨的另一个张华鑫。
那是枯笔笔笔走气,湿笔笔笔走运的张华鑫。他画的梅总是向下深探,繁茂不败,只要有一点点空间,就会从天上、地上、石头缝里生长出来;而他的兰,再也没有中国文人画中文弱飘逸的形态,有的,是粗服乱发的山野离骚曲,天下第一香的野性与霸气。
就这样,张华鑫寂寞地画着,不倦地画着。
1984年夏,72岁的张华鑫坐在椅子上小憩,突然站不起来。自知瘫痪的他对妻子说:“我如果双手不会动,就不要治疗了;倘右手不会动,也不要治疗了。”在老人看来,倘若手不能挥毫,就意味着艺术生命的终结,那生命也可结束。
上天有德,张华鑫虽瘫痪了,但右手仍灵活如常,使他在晚年留下了许多精美的作品。
秋菊《傲霜》
与张华鑫相交20多年的诗词家陈直心先生曾问张:为什么如此喜爱中国画?
张华鑫说:“只有由笔墨演化成各种不同的独特创造,使之投射于画幅之中,我才能找到寄托,找到快乐,获得宁静!”
晚年,老人曾画过一幅《傲霜》图。图中那几枝饱经秋霜的菊花,把他自题的“西风三径近秋期,闲看山童理菊枝,浪蕊浮花都剪却,刚留几朵傲霜枝”这首诗的意境作了淋漓尽致的表达。
一次交谈中,张的老伴金淑荷插话道:如果老张去了法国或留在上海,绝不是现在这般模样!
透过镜片,张华鑫凝视着老伴的眼神是那样柔和。他对妻子说:“上苍对我虽不公,但也未必绝情。如果我去了法国,留在上海,我怎能娶到你,又怎能有六个孝顺的孩子?”
老人是宁静、淡泊的。他那柔和的眼神,让人看不到悲凉,看不到疑惑。
体验了那么多无奈的老人,果真已没有了痛苦吗?不,绝不是!压抑了半个世纪的痛苦终于在他逝世的前夕爆发了。
1993年12月的一天,金华某新闻单位一位干部造访老人,谈起了他那也颇为坎坷的人生之路。坐在轮椅上的张华鑫静静地听着,黯然久之。突然,硕大的泪珠从他眼里夺眶而出:“你的经历和我何其相似啊!”
老人说:如果人生不是那样曲折坎坷;如果民族不是那样多灾多难;如果生活、创作条件不是那样恶劣……他相信自己对艺术的追求能够达到一个高峰。
这么多年来,老人说他是依赖于清醒而孤寂的力量,支撑自己画下去的。如今,老之已至,来日无多,一切都晚了,他感到已不可能达到自己少年时代所定下的追求了。
想到当年老师的厚爱,想到昔日同窗们后来的辉煌,老人怎能没有失落和伤感?也正因如此,老人一直不愿触及过去。他无颜追寻尊敬的师长,无法面对昔日的同窗……
其实,张华鑫太苛责自己了。
无尽思念
20世纪末的最后一个黄昏,张华鑫的女儿燕君,儿子钟冠、钟祥、钟亮、钟康齐聚在钟亮家,一起整理着父亲的藏品和作品。
暮色四合的时候,突然,子女们静了下来。
34年前,也是这么一个黄昏,张家子女也是这样聚在一起,整理着父亲的藏品和作品。但那时,他们不是为了将其汇聚成册,而是因为惧怕抄家,“破四旧”。结果,许多在灾难、流离中都不曾割舍的字画被付之一炬。如果不是大哥钟毓实在喜欢那本册页,悄悄把它藏在蚊帐顶上,这本珍贵的“传家宝”也早已化为灰烬。
结束采访时,张华鑫的子女告诉记者,经过多年的奔波、寻访和收集,如今,他们已将父亲的画册筹备就绪,即将付梓;而筹办“张华鑫艺术馆”,又成了子女们心中的大事。
一个曾经湮没的传奇,将永存在人们的记忆里。
(本版图片均为资料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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