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斗士
“谦谦君子”四个字仿佛就是为大江先生准备的。他中等个子,面容清癯,灰白的头发,一身灰色的西服,玳瑁色的圆圆的眼镜,一位作家,一位学者,仿佛就该是这个样子。9月9日上午9时50分,当他出现在中国社科院礼堂时,台下一位女士不由感慨:真是儒雅长者!
他是那么谦虚和善意。他感谢所有在场的听众,说起他对中国文学、中国作家、中国知识界的敬意,他那么真诚,毫不是客套。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君子,他又是一个斗士,不屈的斗士――与日本超国家主义复活的阴影,与民众对于历史的遗忘,与核武器对世界的威胁,与一切威胁世界和平和人类文明进程的现象斗争。
学者许金龙如此形容他:“他如同孤独的骑士一般,手执用拉伯雷、萨特、鲁迅、莎士比亚、布莱克、巴赫金、山口昌男、但丁、叶芝、本雅明等作家、诗人和学者的文学思想与人文理想锻造而成的长矛,对沿途一座座大风车一次次勇敢地发起势单力薄,却是义无返顾的冲击。”
作家莫言则如此说:“他的作品表达对人类前景的忧虑和希望,这是一位有责任的知识分子发出的声音。他是西西弗斯,他是堂吉诃德,他是中国神话里那个第一个跳出来报信的海力布。”
初到北京的傍晚,一个幽静的小四合院里,他静静地望着北京初秋高远的天。后来,在昏黄的灯光下,他接受了记者的采访。他每说完一段话都需要等待译成中文,但这种滞后似乎并不造成什么交流障碍,单从他的话音中就能感到一种坚定:低沉,短促,有力,在他那不算高大的身躯中,仿佛孕育着无穷的力量。透过圆圆的镜片,他的眼光直视着你,平静,却有穿透力。他常常说到“忧虑”这个字眼,可是,在沉重中透着坚定,在忧虑中,又有无尽的期待。
老人・孩子
“我已是71岁的老人了,在不久的将来就会离开这个世界。”在演讲中,大江多次这么说,让人有种不胜唏嘘的惆怅。
可是,他把未来寄托在孩子们身上。如同他曾在文章中表达的:“现在,我已经到了在古巴漆黑的海上同大鱼搏斗的老渔夫的年纪。那个老人对‘孩子’的呼唤很吸引我。”
在北大附中,面对孩子们年轻的面孔、纯真的眼睛,他不是居高临下地教导,而仿佛是平等地诉说。少年时对鲁迅的阅读、对孔乙己的想象,他那生下来就有残疾的儿子光的故事……他是那么动情,那么真挚。他引用法国诗人瓦莱里的话:“我们最为重要的工作,就是创造未来。”他告诉孩子们:这是为了自己,为了社会,为了国家,为了世界……
他相信未来。“你们必须在当下的现在创造出明亮、生动、确实体现出人的尊严的未来。我憧憬着这一切,确信这个憧憬将得以实现。为了把这个憧憬和确信告诉北京的年轻人以及东京的年轻人,我便把这尊老迈之躯运到北京来了。”
他是真的爱孩子。北京行程的紧张与话题的严肃,使他几天来一直面色沉重,而这时,和孩子在一起时,他神情轻松。他认真回答孩子们的各种问题,和孩子们一起包饺子、用英语聊天,并且,人们看到了他的幽默。为孩子们题字时,拿起毛笔,他一脸踟躇:“我的妈妈早就告诫我,千万不要在中国题字,那里是书法的故乡。这会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待会儿你们看到我的字,会震惊的。”一片笑声中,他挥毫题下布莱克的话:“觉醒吧,新时代的年轻。”
这些孩子们也许现在还不是很理解,但很多年后,这一幕会成为他们深刻的人生印迹:一位年已古稀的日本老人,一位伟大的作家,曾经跨过海峡来到这里,跟他们说自己的忧虑和希望,曾经为中日两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和解与友好而奔走、呐喊。
书・树
“我这个人最爱的,就是书和树。”大江说。
他在四国岛茂密的森林中长大,母亲、祖母讲给他的神话,《哈克贝里・芬历险记》、《尼尔斯历险记》曾经占据了他的内心世界。直到晚年,他还郑重地说:“我六十岁时决心开始一种纯粹的读书生活。”
当他表示对某人的敬意时,又常常用“犹如茂密森林中的参天大树”来形容。那片养育他的森林,又成为他笔下重要的意象。
他读书,又创造书。《个人的体验》、《万延元年的足球队》、《广岛札记》……仅仅在最近几年的时间,他就创作了《被偷换的孩子》、《愁容童子》、《别了,我的书!》等多部作品。
9月9日,在北京西单图书大厦,数百名读者在风中排起了长队,从大厦里边一直排到了地铁通道――只为了买到一本有大江健三郎亲笔签名的新书。
北大法律系四年级学生周小骁抱着一摞书高兴地挤出人群,从初中至今,他读过大江所有的作品。中国人民大学81岁的周老师从北四环赶来,在风中站了两个小时,口袋里揣着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书讯――他用他的方式爱书,人们用这种方式来爱他的书。
书和树,这两个意象恰是一位真正的知识分子的两种姿态吧:在书斋里,他们是学者,是作家;而走出书斋,他们又如树一般坚定、挺拔,深具良知与勇气。
还可以一直写下去:传统・现代。东方・西方。边缘・中心。文本・现实。绝望・希望。死・生。历史・当下・未来……
无数个向度组合起来,就是我们眼前的这位可敬、伟大、广博丰富的老人。
那么,他自己呢?在大江先生自己的眼里,他是什么形象呢?
9月11日,在为他召开的研讨会上,面对着众多的研究者、作家,他说了如下的话:“我必须开始我晚年的最后工作了――作为文学家、作为知识分子的工作。1936年,鲁迅的姿态,近70年后,爱德华・萨义德的姿态――他们是我的榜样,也将是我最后的形象。”
(题图摄影:李联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