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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从一副血诚流出

2006-11-03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林继中 我有话说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一种是“血诚流出”、“一人心乃一国之心”的文章,它一直是中华传统文化的脊梁。要理解并阐释此类文章,就必须与之同气相求、心灵相通,在感动中理解它、把握它。浦起龙《读杜心解・序》称杜诗“都从一副血诚流出”。先师萧涤非先生研治杜诗,也“都从一副血诚流出”。

萧先生治学的“

一副血诚”,首先体现在尊重作者与文本的“原意”,与之形成“对话”的关系。我国先贤称“诗无达诂”、“言不尽意”、“作者未必然,读者未必不然”,指出意辞之间、作者与读者之间的隔膜。强调必须善于“知人论世”,去“尚友古人”,通过心灵的沟通,准确地理解文本,“以意逆志”。萧先生治杜,一向注重“以杜治杜”,反对“强杜以从我”。如“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一句之解,先生竟至作文三辩,正是“因为问题在一定程度上接触到杜甫的为人。”这就需要一种“对话”的关系,即解释者的观点与文本原初观点在理解过程中不断“同化”与“顺化”,从而取得伽达默尔所谓的“视界融合”。萧先生与杜甫的“对话”关系则往往建立在气质相近、精神相通以及经验重建的基础上。先生曾在《杜诗体别》引言中说:“吾人学诗,岂徒曰学其诗而已,固将学其人、学其志也。不学其人而徒注目于文字之间,则所得者,杜之糟粕而已耳,虽学犹之未学。”这就是“尚友古人”的精神。先生治杜,求真笃行,出于血诚,可谓一以贯之。

在为人上,萧先生也深得杜之风骨。“文革”中,先生备受批判,“批儒”点了名,但先生仍不改初衷,理直气壮地回答学生提出的有关杜甫的问题。这一倔脾气实在是酷似杜甫,山东大学有些师生称其为“现代杜甫”,甚是传神。正是这种气质上的相类使先生能推心置腹地揣摩杜诗用意。

《杜甫研究》中阐释杜诗《又呈吴郎》可谓曲尽其微。对诗题,先生认为“吴郎的年辈要比杜甫小,但是为了使他能比较容易接受自己的劝告,所以不说‘又简吴郎’,而有意地用一个表示尊重的‘呈’字。这个‘呈’字看来好像与对方的身份不大相称,但却是必要的,正是杜甫细心的地方。”能体味杜甫心细的地方,正是萧先生尚友古人成功的地方。诗的第一句“堂前扑枣任西邻”,先生认为“任”字很重要。“为什么要这样放任呢?第二句就回答了这个问题:‘无食无儿一妇人。’原来这西邻竟是这样一个没有吃、没有儿女、没有亲戚,一句话,什么也没有的老寡妇。杜甫写这句诗,仿佛是在对吴郎说:朋友!对于这样一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穷苦妇人,你说我们能不任她打点枣儿吗?”如果不是对杜甫的真挚性与人道精神有整体把握,是很难这么贴切地发露诗心的。尤其对颔联“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的阐释,更见功力。他说:“其中便有着杜甫自己的无限的爱情。比如,他了解到打枣人原来就存在着‘恐惧'心理,于是,他便关照他自己或者说警惕他自己这时的态度要特别亲善。否则,她就不好意思打了,她就要挨饿。他好像是自己在打别人的枣子,希望主人家不要使自己难堪似的。我们只要一读到‘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这样的两句诗,至今还能仿佛听见杜甫当时心脏砰然的跳动。”这哪里是谈诗,这是与杜甫在推心置腹地作思想情感的交流!正是这份感动,使杜诗文本含义在经验之重建中重生。

萧先生治学的“一副血诚”还体现在对待文化遗产的实事求是精神,尊重历史语境的“客观性”及其历史生成。由于文本是词的组合,组合后的词有其自在的意义,给出的含义大于作者组合它时的意图,所以可从文本中发掘出“作者未必然”的东西来。或者说,由于诗人在文本中用文字意欲表达的原初含义,与后来解释者对文本含义所作的揭示与理解必然存在着差异,所以二者必须不断地取得视界交融,才能真正达到主客观的同一。这就意味着解释者应具有自我批判性思维,通过相关材料的检验,对自己的推测、论证进行调整,这才能既不断地逼近原初含义,同时又植入文本含义的历史生成。而萧先生《杜甫研究》(修订本)再版前言(1980),正是一篇展示了这种自我批判性思维的好文章。其中对几个有争议的问题所作的反思尤其深刻。

关于人道主义问题,长期以来是学术禁区,萧先生用人道主义来解释杜诗中的某些思想现象难免要受到质疑。但萧先生经长期反思,特别是经历过“文革”风暴之后,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并形成一个较为完善的理论,对杜甫研究乃至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具有指导性的意义。萧先生认为,“人道主义”虽然是“舶来品”,可以“从它带有普遍性的尊重人、爱护人的总精神出发来借用它的”。而“这种思想在我国古代就早已有了,并逐渐形成了一种传统”,也就是儒家“仁者爱人”、“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思想,就是墨家“兼爱”的思想。中国古代的人道主义思想精神在一些大作家、历史家、诗人身上都有所表现,如司马迁、陶潜等,而“表现得最充分、最突出的还是杜甫。”先生认为杜甫的人道主义含有两种可贵的进步因素:“一是自我牺牲的利他主义精神,一是善恶分明,爱憎分明。”针对“作为封建士大夫的杜甫不可能具有忘我精神”的偏见,先生义形于色地反问道:“为什么一个封建士大夫就不能具有?民族英雄文天祥是不是封建士大夫?且看旧史官是怎样评论他的死吧:‘观其从容伏质(?),就死如归,是其所欲,有甚于生者!’请问:这不是为祖国民族的尊严而不怕牺牲的忘我精神,又是什么?然而,文天祥的这种精神正是从杜甫身上、从杜甫诗中直接吸收来的,是和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所表现的精神一脉相承的。”先生维护传统文化中民主性精华之情溢于言表。事实上从这一视角去认识我国古代优秀作家、作品,至今仍是一个亟待重视的课题,是继承传统文化并建构新文化的一个重要方面。

再如关于忠君思想问题,萧先生并不回避,并特地提出来:“因为在杜甫身上这一思想特别突出,而在杜甫的研究上也形成了一个颇为纠纷的问题。”先生从两个层面看待这一问题。一是:“在对待君主的态度上,杜甫也并非漫无差别,毫无条件,在不可动摇的绝对性中也有一定的相对性。”对暴君,杜甫赞同?民伐罪:“旧俗疲庸主,群雄问独夫!”对所谓“尧舜君”、“明主”,则“葵藿倾太阳”(如对唐明皇);对昏庸之主如肃宗,则有所讽刺:“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二是应当历史地看问题,“我认为在天子以四海为家的封建社会里,人君是国家和民族的代表,”一些士大夫想通过忠君取得信任做一番事业也是正常的。在那个时代的伟大作家那里,“忠君和爱国爱民总是交织在一起。如杜诗‘时危思报主’之与‘济时肯杀身,’‘日夕思朝廷’之与‘穷年忧黎元’,便都是明显的例证。‘报主’之中有‘济时’,济时之中也有‘报主’;‘思朝廷’是为了‘忧黎元’,‘忧黎元’所以就得‘思朝廷’,因为在那个时代老百姓的命就是捏在那个‘朝廷’上。”的确,杜甫《壮游》诗云:“上感九庙焚,下悯万民疮。”明确地传递了这一信息。

对长期以来纠缠不清的“忠君”问题,萧先生经过长期思考,特别是“文革”后深刻的反思,以其充满历史唯物主义辩证精神的妙解,为我们提供了解决这一复杂问题的钥匙。而这一自我批判性思维又给我们这样的启迪:治学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一个观点的形成、修订,或放弃、或确定,都必须作深刻的反思,容不得半点投机。它需要的是理论的勇气,是对治学的“一副血诚”!在诚信危机已从市场进军学界之今日,前辈学者这种为学之道无疑是一付救弊的良方。(作者单位:漳州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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