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夏秋交替时日,炎热还在显示着余威。汽车上午抵达县城,下午便直奔向我的故土代官屯。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虽然家宅早已换了姓氏,但山村的乡亲仍然像迎接亲人那般,把我和孙儿让进了故宅的古屋。真是根茎相连,见了与我握手的老人,他叫“爷爷”;见了与我谈话的中年人,他喊“叔叔”。因而采访我回家的电视镜头,似乎发生了错位,小孙儿从森,似乎取代了我的位置,成了入镜的主人公―――这样的换位正是我期盼的,让小孙儿永远难忘故园给予他的亲情。
大半个世纪过去了,山村周围的青纱帐依然如故,故宅的家舍也依然如故。我对孙儿讲正房的雕花门框,讲厢房里曾经有过的石磨石碾;讲他的祖太爷如何教我读书识字,讲他的祖奶奶以及他的前辈人,在这儿如何推磨碾粮。这些遥远的家族故事,对他说来虽然如听天书,但他还是听得津津有味。走进正房之后,他不知那土炕是干什么用的,我作了个睡觉的姿势。他用手摸了摸土炕,说了一句:“这么硬,会不会硌坏了骨头?”我说:“北方的农家都睡这种土炕,咱们家祖祖辈辈也是睡土炕长大成人的。爷爷的爸爸,从这儿走出去考上了天津的北洋大学,爷爷的叔叔从这儿走出去,考上了北平的辅仁大学―――爷爷虽然没有读过大学,但也没有给这大炕丢过脸,从拿笔写作时起,就把描写这儿田园的泥土色泽,当成一种骄傲。”孙儿的脸顿时红了,连连对我说:“爷爷,真对不起,因为我是第一次见到用砖和土造成的‘床’,如果今天咱们留下过夜,让我过一把睡土炕的瘾。”此话一出口,屋里屋外的乡亲们,都被他逗得大笑起来。
也真是巧上加巧,当天正好赶上院内的男主人订亲。房前屋后挂满了喜联不说,那位即将成为新娘的姑娘,还把两块喜糖塞进了我和孙儿的嘴里。我被喜糖堵住了嘴,小孙儿却一边嚼着喜糖,一边向即将结成连理的男女主人,道出了他的祝福:“祝你们相亲相爱,并早点儿生下一个胖娃娃。中国的民间不是有风水一说吗,这院子肯定风水好,你们俩生下的娃娃,长大了也一定能成为一棵大树。就像前院的那棵柿子树,枝头挂满金黄色的果实!”
不仅我为小孙儿能吐出“风水”一词感到不可思议,乡亲们也对他的母语说得如此熟练而吃惊。于是,大家借着这个话题,谈起老宅的“风水”。他们说在大山沟子里,能走出去读大学的人,独此一家;现在这个家宅里的风水依然如故,新郎官的妹子又要跳出大山,到湖南财贸学院去攻读大学了,这在咱村又是别无分号。
我很感动,带着孙儿特意去会了会老宅门里的新大学生。我向她表示了祝贺,孙儿和她热烈地握手。乡亲们说,这是地球东、西部的两个大学生的巧遇,我说这是乡土雕塑人的奇伟神功。故宅的女孩有点儿东方姑娘的羞涩,孙儿则完全一副西方男孩的坦然―――此情此景,让故宅老屋再次热闹了起来。之所以如此,因为这种巧合超越了乡情亲情的范畴,当属东方新生代和西方新生代的情愫交融;而他们盘根错节的生命之根,却缠绕在同一块圣土里。
离开老宅之前,主人为我备好了纸墨,让我留下心声。我提笔写下了“种石成玉”四个大字,算是我对家乡的祝愿。孙儿不懂其中的含义,我告诉他故土玉田县名之来由:传说古代晋朝有个道士,在终南山上每日不停地栽种下各式各样的石头,到了收获时日,各式各样的石头就都变成了各种色泽的美玉。孙儿知道这是东方神话,却不知其意向所指。我告诉他这个神话的内在寓意,全然在于讴歌这片土地的丰厚富饶。我还告诉他,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夏衍老人在世时,我曾求这位文化长老写下过一帧“种石成玉”的条幅,馈赠给家乡父老。目的只有一个:鼓舞家乡人民奔向美好的生活。
孙儿听呆了。在归途上,他一直望着车窗外的田野。当晚,夜宿于玉田宾馆时,他拉起我的手说:“家乡难忘,那古老的庭院也让我终生难忘。让我给您一个惊喜吧!您跟我走―――”我不知孙儿要干什么,便跟随他走到大厅的三角钢琴旁边,接着,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便响了起来。我在美国探亲时,曾听过他演奏一些钢琴家的乐曲,但我从没听他演奏过法国钢琴家德莱・斯曼的乐章,他弹奏的是德莱・斯曼怀念故园的钢琴乐曲《神秘的庭院》,以抒发他小小心灵对故土的情怀。
为了祝贺孙儿的成长,当晚我多喝了几杯玉田老酒。待我们从故乡归来之后,孙儿飞回美国的日子到了。行前,奶奶陪同他去商场购物归来时,我又有了一个更大的惊喜:他从市场买来许多学习和生活用品的同时,还买回来一面中国国旗。
他说:“我要将这面五星红旗,悬挂在我宿舍的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