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叶卡捷林堡?听上去像一个旅游圣地,因为有一个“堡”字嘛。在飞机上,我们讨论起这个城市,因为我们是去参加这个城市的城庆。我自作主张地说,它在西伯利亚――在我们的记忆里,西伯利亚也是一个充满了浪漫情怀的地名,因为英勇的“十二月党人”。
但此前我们确实从没有听说过这个城市,因此也就对它没有什么期望。也因此,到叶卡捷林堡时,我们就为这个城市的似曾相识而吃惊。
首先是风景。我们到达叶市的时候,是下午时分。一站到她的地面上,就仿佛置身于一幅巨大的俄罗斯风景油画中,一望无际的白桦林,特别是天上的云彩,那么浓,那么厚,沉重的灰色令同行的画家欢呼不已。在叶市的4天,我们一直被它的云彩所吸引。怎么会有如此美丽的云彩?
而当人行走在叶市的街道上,又仿佛回到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整个城市基本没有高楼,街道上行驶着的一辆辆公共汽车,就是我们小时候坐的那种通道车,中间的通道还是打折的,车子拐弯时通道就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还有街道中间的绿化带、街心公园,还有人们身上穿的衣服,还有居民的住房……统统都像。我想,如果哪一个导演要拍一部关于中国五六十年代的电影,把摄影机搬到叶市就好了。后来市政府安排我们参观一家重型机械厂,天啊,简直就和我在中学时代去广州造纸厂学工时的情景一模一样,连工厂路边的树丛也如此相像。我甚至想起了我跟随的那个钳工师傅。而这座工厂真是太有历史了,蒋经国曾经在这里学习,还在此认识了他的蒋方良。
于是这时,我就感觉到了现实的荒诞性:一个跟我们从未谋面从未相识的城市,怎么会跟我们从小生活的那个城市如此相同?于是我忽然恍然大悟,原来1949年以后的中国就是苏联的翻版,无论是政治制度,还是城市建设,还是一间重型机械厂,我们都是参照苏联来建设新国家的。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复制的苏联中,一个黄皮肤的苏联中,以至于我们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会如此亲切,如此亲近,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之中。这真是意外的收获――叶卡捷林堡之行原来是寻根之旅。
有一个非常典型的场景,让我拍下来了。场景是这样的:一个街心公园前有一长排暗红色的长凳,木质的,已经有了年月,颜色已经剥落,显得斑斑驳驳。长凳上空无一人。而长凳对着的街道上,停着一辆比长凳还要斑驳的公共汽车。那辆公共汽车实在是太残旧了,连我们这种从小在残旧中成长起来的人都看不过眼。残旧的公共汽车的远处是五彩斑斓的云彩,公共汽车在夕阳中闪闪发光。最巧的是,车头里趴着一个正在睡觉的司机。这样的一个城市精神状态,我真是太熟悉了。看到这幅情景,我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的精神状态,有时还会回到某种状态――前世是这样,就注定了今生是这样。而且我甚至产生了一种想法,想留在这里不走了,对比起现代都市的喧闹和繁华,我还是有点留恋这样的沉闷和无聊,因为我知道,只有在沉闷和无聊中,才会产生思想。
城庆的当晚,叶卡捷林堡放了焰火,焰火是在那条译成中文是“有很多鱼”的河流上空放的。叶市的所有居民,都到河边看焰火。于是当我们看完了焰火要回宾馆时,大街上人山人海,道路堵塞。几辆电车卡在马路的中央,人们争着上电车。于是我又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我们去铁路文化宫看电影,看完电影坐1号电车回家的情景,那时也是马路上人潮汹涌,也是几辆电车卡在马路中央,也是挤不上电车,于是干脆就穿过人流步行回家。
八月的叶市,晚上已经很凉了,有些居民已经穿上了皮衣。永远记得那辆黄昏中的公共汽车上,车窗里是一排面无表情的面孔,眼神是麻木的。我仿佛看到旧时的自己就坐在了他们中间,眼神也是麻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