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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心永远地留在西藏

2006-12-08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素素 我有话说

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呼引

在今年7月之前,我对西藏一直保持着遥望和倾听的姿势,这个姿势因为青藏铁路全线贯通而被改变。8月的某个傍晚,我与十几位同行者,先是从大

连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然后又从北京坐上了去拉萨的火车。这种不费力气的进藏方式,曾让我觉得过于奢侈,或者说不怎么体面。可当我们离开有氧气补充的火车,在夜色里走出雄伟的拉萨火车站,那越来越强烈的高原反应,立刻就把我所有的内疚和不安一扫而光。

在拉萨的第一个夜晚,我几乎就没有睡眠,吃了两片安定也无济于事,只要躺下就不能舒畅地呼吸,任何一个姿势都不会让心脏正常跳动。口干得只想喝水,却并不觉得饿。另外还有难以忍受的头痛,我真担心大脑皮层下那些细小密集的血管突然间炸开,红色的血液像雪崩一样破壁而出。第二天早上吃饭时,我发现大家的脸色都不怎么好,彼此也不交流,只是递个眼色,尽量地不说话,排队取菜的动作缓慢迟钝,生怕多耗了身体里所存无几的氧。

上午11点整,我们集体站在布达拉宫东门的入口。抬头向上望去,那一面高大的红宫和白宫,简直像梦中的天堂。我望了望通向它的几百层台阶,一下子就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自信。虽然我最后还是一步一步地攀登了上去,却多半不是来自肉体的力量,更像受了某种神秘力量的呼引。

下午看完大昭寺,就去转八廓街。听小导游说,整个西藏有三条转经道,所有的转经道都围绕着拉萨的大昭寺,八廓街是距大昭寺最近最短的一条转经道,也是第一条转经道,所以在这条道上转经的人最多。转经者口念六字真言,手摇转经轮,在街中间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像我这样的转街者则是沿着八廓街两边的商铺,与商贩们讨价还价。八廓街的商铺有一种陌生的美,它让所有的转街者都可以得到称心的斩获。可我不一会儿就转晕了,只好不断地停下来,做一做深呼吸。记得在我旁边走着一个操南方口音的年轻女子,她和卖首饰的摊主说话声音大了些,突然就晕倒在地,幸好被她的男朋友接住。我在心里苦笑,她大概也是个迟到者,否则不会对高原上的言谈举止如此地生疏和莽撞。

在阳光下最从容的是藏族女人

我发现,来到西藏,几乎所有的人都喜欢看天,然后把镜头对准了天。所有的人都惊异于西藏天空的蓝,云彩的白,更惊异于它阳光的直接和强烈。然而,我觉得西藏的阳光对女人简直就是一种摧残。女人最怕受伤害的是皮肤。如果说每天的睡眠不足是由里面爆破,从高空辐射下来的紫外线则是在外部轰炸。所以,在西藏停留的几天里,我每天都在计算,由于缺氧,杀死了我多少脑细胞?我每天都在照镜子,因为紫外线照射,我是不是在一夜之间老去了10年?

西藏的纬度并不低于内地,只是内地的海拔低于西藏。阳光普照下来,内地因为有云遮雾罩,雨阻风断,再加上一层一层的大气隔障,光柱便被切割成了碎片,它们在地面上几乎站不住脚,即使站住了也早已经失去了杀伤力。西藏因为在高处,距离天空太近,阳光在这里几乎保持了原始的亮度和锐利,当它遭遇了与阳光一样从未被磨损的雪峰与高山,就打造出了西藏独有的阳光。

但是,西藏的阳光没有温度,它只是刺目的明亮,却并不觉得晒。只要阳光被一片云彩掩住,身上立刻就会感到一种夹冰带雪的寒冷。正是这种变戏法式的气候,让西藏男人和女人的袍服与饰物自成一格。因为有阳光,他们将一只胳膊露在了外面,因为有云彩,那长长的袍袖随时就可以被拿过来护住肩头。所以,西藏的阳光,只可以审美,不可以享受。在拉萨的大街上,年轻的美女们巧妙地将丝巾折叠成三角,把帽檐下露出的半张脸再给它遮严。还有一些玩酷的美女们居然穿着像防毒面具似的连帽衣,让整张脸只露出两个巨大的外星人样的墨镜片。女人与阳光的角斗,如一场卡通的嬉戏,构成拉萨乃至西藏之一大风景。

我看见,在阳光下最从容的是藏族女人。她们不论年纪多大,都习惯而熟练地戴一顶欧式的白色宽边太阳帽。可是西藏的阳光无处不在,即使在太阳帽下面,她们仍有一张被阳光晒黑的带着西藏印迹的脸。太阳帽只不过是藏族女人头顶上的一个符号,就像她们手里正在摇的转经轮,手指正在捻的佛珠。我发现,戴白色宽边太阳帽的藏族女人,一般是城里的女人,而牧场上的女人什么也不戴,她们只把长长的辫子盘在额顶,于是,在她们的两腮上,一边烙着一个紫色的落日。记得去林芝那天,我们的大巴车曾在海拔四千多米处的一条河谷停了下来,大家一起去藏民的帐篷里采访。我去的那间帐篷,只有女主人和孩子在家。我一直心疼地凝视着女主人的脸,它呈西方早期油画里的那种粘稠的酱油色,画在她腮边的已不是两个落日,而是两眼井,里面像晒出过几篓盐。我明白了,藏族女人的脸,本身就是被阳光雕刻出来的作品,那些带着油彩来西藏的画家,不过是娴熟地把它拷贝到了自己的画布上。

这就是西藏的阳光。它不但让女人的皮肤失去了温存柔和的本色,也让女人的皮肤失去了细腻柔软的质地。那天,与女主人分手的时候,她追着要看我给她和小女儿拍的合影,照片上,这母女俩的脸蛋更加惨不忍睹,可她俩却为第一次在照片上看见自己的真人形象,而“嘎嘎嘎”地大笑不停。那笑声,也像西藏的阳光,充满了眩惑。

对文成公主有了更多一层的尊敬

坐在去林芝的大巴车上,我由于头疼而经常闭起眼睛。小导游一路上都在讲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我对这个故事并不陌生。公元632年,也就是唐太宗李世民做了皇帝的第4个年头,刚刚登基的第32代藏王眼看自家的吐蕃王朝即将分崩离析:父王被毒死,外敌入侵,内臣与母后各部族纷纷举兵叛乱。于是,这个几乎还是一个孩子的藏王,只用了3年时间,万余兵马,就重新统一了吐蕃,并将王都迁到了水草肥美的逻些,就此开启了拉萨古城1300多年纷繁而壮丽的文明。这一年,他才16岁,被尊称为“松赞干布”,意为高深莫测的松赞。

在拉萨的红山顶上,也就是如今布达拉宫的最高处,有一个小小的洞室,当年曾是松赞干布定都拉萨最早的居所。这个高深莫测的年轻人,就是从这个狭小寒酸的山洞里,向强盛无比的大唐王朝提出了聘娶皇室公主的要求。不难想象,他为什么会多次被拒绝,在大唐的眼中,吐蕃是一片高寒之地,那里的人用赫红的泥水抹脸,未曾教化过,也没有文字,就连国王本人也是一个目不识丁的文盲。年轻的松赞干布遭到回绝后恼羞成怒,居然发兵向大唐逼婚。这是一场为了请婚而发生的唐蕃之战,先是互有胜负,最后当然是蕃负唐胜。可是,唐太宗却就此看懂了吐蕃强悍的军事实力以及它对于大唐的战略意义。休战之后,当松赞干布遣史谢罪并再度请婚的时候,唐太宗应允了。第二年,松赞干布便以自己的大臣禄东赞为婚使,带着五千两黄金和数百件珍宝奇玩,隆重地前往大唐首都。却不料,当禄东赞一行到达长安的时候,天竺、大食、格萨尔等国也已经派来了婚使并携厚礼请求与大唐联姻。周遭小邻们的芳心,让唐太宗颇感为难,于是他接连出了五道相当刁钻的难题,让各国使臣一一回答,以此决定公主所属。比如将细线穿过九曲孔道的明珠、从300个装束相同的美女中找出文成公主等等。最后赶到的禄东赞终不负松赞干布所望,成功地将文成公主迎往雪域高原。

大巴车路过太昭古城的时候,小导游说,松赞干布当年就是在这里迎接远道而来的文成公主。我立刻向窗外望去,尼洋河对面的山坡上果然有一座古城堡,五彩缤纷的经幡将它点缀得楚楚生动。1300年前,他们就是在这里初次见面的吗?文成公主当年只有16岁,松赞干布也不过25岁。在此之前,他已经迎娶了尼泊尔的赤尊公主。文成公主刚来拉萨的时候,红山上除了一座山洞和一间宫室,以及赤尊公主早先建起的一些房屋外,没有什么像样的建筑,以至于文成公主最为珍贵的一件陪嫁――传说佛主在世的时候即由印度王室度身雕铸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金像,只能放置在红山脚下的树林里。拉萨城的建设,实际上是在文成公主进藏之后开始的。松赞干布在红山顶上特为文成公主筑建了一座巨大的城堡,当初叫红山宫殿,后来叫布达拉宫。宫殿里没有佛像,也没有喇嘛,只有年轻的藏王与美丽的王后。文成公主年龄虽小,却贤德而博学,她在拉萨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以五行勘舆之理为赤尊公主建造了大昭寺。只短短几年,大昭寺四周就有了十几家接纳各方朝觐者的驿馆,远远近近的人也被吸引着前来定居。此后,文成公主又建造了一座小昭寺,专门供奉她从长安带来的那尊佛像。大、小昭寺以及红山宫殿群,就是拉萨城的雏形,吐蕃王国也自此走入了全盛时代。然而,美妙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在文成公主25岁那年,松赞干布走了。按唐朝规制,做了寡妇的文成公主应该回到长安,可她却执意留在拉萨,因为她带来的种子已经在雪域高原上长出了庄稼,她设计的屋宇已经布满了圣城拉萨,她的生命已经与西藏融为一体了。于是,她在丈夫发誓“为公主筑一城”的红山宫殿独自生活了30年,直到香消命殒。

虽然这也是一个昭君出塞式的女人服从男人、男人服从政治的故事,可在西藏再一次听小导游说起这个故事,尤其是在饱受了高原反应的折磨之后再听这个故事,对文成公主就有了更多一层的喜欢和尊敬。我想,她从长安出发,一定是先入蜀地,再入吐蕃。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而蕃道更难,因为它本身就在青天之上。据记载,泥道之颠簸,木轮马车之缓慢,曾经让那支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走了整整一年。我就想,即使1300年前的太阳没有黑子,那炽烈的阳光晒不着金枝玉叶的大唐公主,可她毕竟是个肉体的人,她总会因为缺氧而感到不适。我只是不知道,这漫漫的一年之中,究竟有多少天是因为公主的高原反应而耽搁在路上的?在她胸闷睡不着觉的时候,难道就没有过扭头回长安老家的念头吗?还是她早已看到了自己的宿命,汉蕃和亲已是中原皇族传统的家法,小女子的那一点高原反应与四海归服的大业相比,算不了什么?总之,关于高原反应,文成公主没有给历史留下一字半句,我一边随意猜想,一边暗自脸红。

大昭寺前广场

西藏佛协印经院

藏族民居

日喀则集市

今日八廓街一角

(本报记者徐冶摄影)

 

把心永远地留在西藏

据史书记载,文成公主入藏即是佛教入藏的标志。就是说,自文成公主随身带来那一尊佛像开始,西藏渐渐地由一块自然的高原变成了一块神性的高原,由原始的自然崇拜渐渐地转为对释迦牟尼的崇拜。那白色的神殿,五彩的经幡,神秘的喇嘛红,开始在世界的最高处交相辉映。于是,在过往的千百年间,西藏的土著们便世世代代忠贞不渝地守候在这里。他们一生的使命就是朝圣,用音乐般的诵经声,用通天达地的长跪,围着一座座神山、一片片圣湖,不停地旋转,不停地匍匐。这里既是灵魂的栖所,也是肉身的花园。所以,他们没有高原反应。即使心脏因缺氧而变大,脸庞因日晒而变黑,也被他们视为上天所赐,甘愿以现世的苦,去换来世的欢乐。

人类真该感谢2500万年前的喜马拉雅造山运动,正是它让西藏高出世界任何一个地方,让地球上所有的人都能望得见这个高处。许多西藏以外的人走向西藏,其实是想让一切关于自然和生命的话题、宗教和终极的守望、艺术和诗的想象,都能在西藏找到最后的答案。可是,作为西藏以外的人,我们也许可以只言片语地描述西藏,却无法真正地解读西藏。不论是来得早,或是来得晚,只要我们从西藏以外的地方来,在我们与西藏之间,就有走不完的路。或者说,我们永远是西藏的陌生人。

我只是为现在的西藏担心。如果没有高原反应让外来者望而却步,如果所有的外来者都能在缺氧的境况下长久地滞留在西藏,那么,西藏会不会在人群所带来的热度里,像冰川一样被消解和融化了呢?如果这样,西藏还会是西藏吗?我们曾来回两次翻越米拉山口,它和唐古拉山口都属于5000米以上的海拔高度。过唐古拉山口,我们是坐在给氧的火车车厢里,过米拉山口,我们坐的却是普通的空调大巴。每次抵达山口顶部,全车的人都在奋力地做深呼吸,开车的藏地司机却像安慰大家似的,故意敞开嗓门,给我们唱起《青藏高原》。这昂贵的歌声,给了我一个提醒,让我确切地知道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应该回到哪里去。的确,除了文成公主可以留下,我和所有的外来者,都只是西藏的一个过客。

从西藏回大连,我们改乘飞机。与雪域高原挥手再见的时候,我在心里对它说,谢谢你赐给我高原反应,让过客们该走的都走吧,只把心永远地留在西藏。

(本文作者为大连市作协副主席,鲁迅散文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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