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空因清冽而显得格外高远,北京的冬天也是美丽的。况且,冬天是跟过年联系在一起的,雪一下,年就要来了。可惜今年北方大旱,雪花还未飞扬,新年就已经来敲门了。 在辞旧迎新的时刻,我们发表季羡林先生的三篇新作。之所以称为“新作”,是因为它们都是首次与读者见面。2006年各家出版社争出季羡林著作,据说市面上正式出版的季著达十多种,由此可见读者对老人的爱戴和关注。然而,季老近年写下的真正新作,还都在新世界出版社即将出版的新书《病榻杂记》里。现在我们荣幸地得到授权,首先刊发这一组,与读者共享先睹的快乐。 |
九十五岁初度
又碰到了一个生日。一副常见的对联的上联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我又增了一年寿。庄子说:万物方生方死。从这个观点上来看,我又死了一年,向死亡接近了一年。
不管怎么说,从表面上来看,我反正是增长了一岁,今年算是95岁了。
在增寿的过程中,自己在领悟、理解等方面有没有进步呢?
仔细算,还是有的。去年还有一点叹时光之流逝的哀感,今年则完全没有了。这种哀感在人们中是最常见的。然而也是最愚蠢的。“人间正道是沧桑。”时光流逝,是万古不易之理。人类,以及一切生物,是毫无办法的。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对于这种现象,最好的办法是听之任之,用不着什么哀叹。
我现在集中精力考虑的一个问题是:如何避免“当时只道是寻常”的这种尴尬情况。“当时”是指过去的某一个时间。“现在”,过一些时候也会成为“当时”的。这样一来,我们就会永远有这样的哀叹。我认为,我们必须从事实上,也可以说是从理论上考察和理解这个问题。我想谈两个问题,第一个是如何生活?第二个是如何回忆生活?
先谈第一个问题。
一般人的生活,几乎普遍有一个现象,就是倥偬。用习惯的说法就是匆匆忙忙。“五四”运动以后,我在济南读到了俞平伯先生的一篇文章。文中引用了他夫人的话:“从今以后,我们要仔仔细细过日子了。”言外之意就是嫌眼前日子过得不够仔细,也许就是日子过得太匆匆的意思。怎样才叫仔仔细细呢?俞先生夫妇都没有解释,至今还是个谜。我现在不揣冒昧,加以解释。所谓仔仔细细就是:多一些典雅,少一些粗暴;多一些温柔,少一些莽撞;总之,多一些人性,少一些兽性;如此而已。
至于如何回忆生活,首先必须指出:这是古今中外一个常见的现象。一个人,不管活得多长多短,一生中总难免有什么难以忘怀的事情。这倒不一定都是喜庆的事情,比如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之类。这固然使人终身难忘。反过来,像夜走麦城这样的事,如果关羽能够活下来,他也不会忘记的。
总之,我认为,回想一些俱往矣类的事情,总会有点好处。回想喜庆的事情,能使人增加生活的情趣,提高向前进的勇气。回忆倒霉的事情,能使人引以为鉴,不至再蹈覆辙。
现在,我在这里,必须谈一个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问题:死亡问题。我已经活了95年。无论如何也必须承认这是高龄。但是,在另一方面,它离开死亡也不会太远了。
一谈到死亡,没有人不厌恶的。我虽然还不知道,死亡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也并不喜欢它。
写到这里,我想加上一段非无意义的问话。对于寿命的态度,东西方是颇不相同的。中国人重寿,自古已然。汉瓦当文“延年益寿”,可见汉代的情况。人名“李龟年”之类,也表示了长寿的愿望。从长寿再进一步,就是长生不老。李义山诗:“嫦娥应悔窃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灵药当即不死之药。这也是一些人,包括几个所谓英主在内,所追求的境界。汉武帝就是一个狂热的长生不老的追求者。精明如唐太宗者,竟也为了追求长生不老而服食玉石散之类的矿物,结果是中毒而死。
上述情况,在西方是找不到的。没有哪一个西方的皇帝或国王会追求长生不老。他们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不屑一顾。
我虽然是中国人,长期在中国传统文化熏陶下成长起来的;但是,在寿与长生不老的问题上,我却倾向西方的看法。中国民间传说中有不少长生不老的故事,这些东西侵入正规文学中,带来了不少的逸趣,但始终成不了正果。换句话说,就是,中国人并不看重这些东西。
中国人是讲求实际的民族。人一生中,实际的东西是不少的。其中最突出的一个东西就是死亡。人们都厌恶它,但是却无能为力。
一个95岁的老人,若不想到死亡,那才是天下之怪事。我认为,重要的事情,不是想到死亡,而是怎样理解死亡。世界上,包括人类在内,林林总总,生物无虑上千上万。生物的关键就在于生,死亡是生的对立面,是生的大敌。既然是大敌,为什么不铲除之而后快呢?铲除不了的。有生必有死,是人类进化的规律。是一切生物的规律,是谁也违背不了的。
对像死亡这样的谁也违背不了的灾难,最有用的办法是先承认它,不去同它对着干,然后整理自己的思想感情。我多年以来就有一个座右铭:“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是陶渊明的一首诗。“该死就去死,不必多嘀咕。”多么干脆利落!我目前的思想感情也还没有超过这个阶段。江文通《恨赋》最后一句话是:“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
吞声。”我相信,在我上面说的那些话的指引下,我一不饮恨,二不吞声。我只是顺其自然,随遇而安。
我也不信什么轮回转世。我不相信,人们肉体中还有一个灵魂。在人们的躯体还没有解体的时候灵魂起什么
作用,自古以来,就没有人说得清楚。我想相信,也不可能。
对你目前的95岁高龄有什么想法?我既不高兴,也不厌恶。这本来是无意中得来的东西,应该让它发挥作用。比如说,我一辈子舞笔弄墨,现在为什么不能利用我这一支笔杆子来鼓吹升平,增强和谐呢?现在我们的国家是政通人和海晏河清。可以歌颂的东西真是太多太多了。歌颂这些美好的事物,95年是不够的。因此,我希望活下去。岂止于此,相期以茶。
中西医学的结合问题
中国医药学的发展,有极其悠久的历史。一般都追溯到黄帝时代,可见其时间之久。
我不是什么哲学家,但是对许多问题往往有自己的想法。我一向认为,世界文化可以分为东西两大体系。东西之区分决定于它们的思维模式。东综合而西分析。我在这里必须说明一下,综合与分析都是就其大体而言,在细微的地方则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种东西之分也表现在医药学上。中国医药学经过几千年的发展,到了今天,形成了独立的体系,一般称之为中医。与之相提并论者,则是以近代西方科技为基础的几乎统一了世界的现代化的医学,在中国统称之为西医。中国一些少数民族也有自己的医学,比如藏医等。我个人认为,在今天的中国社会中,中西医学以及少数民族的医学都有存在的价值与能力,不能妄加评断。几十年前,中国也曾有过否定中医的论调,那不会带来什么好处的。
上面讲到,中医发展已有极其悠久的历史。在发展过程中曾受到多方面的外来的影响。周秦以前的情况,渺茫难言矣。大概是到了汉代,西方中亚一带的影响就开始显露。带“海”字的一些东西都是洋玩意儿,“海”后来变为“洋”。根据陈寅恪先生的意见,中国的“岐伯”可能同印度的Jivaka有关。就连以刮骨疗毒著名的华佗,也可能与印度有关。到了唐代,西方的影响更扩大了。《外台秘要》中有许多外国(主要是印度)成分。印度的眼科大夫,徒步转游四方,也来到了中国,并且给大诗人刘禹锡治疗眼病。此时,波斯的医学也传入中国,结果是《海药本草》等著作的出现。
到了明朝末年,西方(欧洲)的医学开始传入中国,后来称之为西医,与中国传统医学,所谓中医,相提并论,并行不悖。现在中国农村医疗情况,我不大清楚。沿海地区和内陆恐怕不会是一样的。在我的家乡是联合几个邻近乡村,组成一个诊所,医疗手段大概是不中不西,亦中亦西。这同解放前已经有天壤之别了。
总而言之,目前在中国存在着两大医疗体系:一中一西。双方都有自己的研究院,也都有自己的医院。我没有做过详细的统计,我的印象是,以西医为基础的医院其数目远远超过以中医为基础的医院。有的以西医为基础的大医院中,也请上一位中医。这本来是件好事,但是,这一位中医大夫既不临床号脉,对症下药,也不来了解病情,而是每天送给病员一罐熬好的中药,这样的药必然是四平八稳,既治不了病,也要不了命的玩意儿。这样的中医大夫形同虚设,毫无意义。
现在有一个问题明显地摆在我们眼前:既然存在着两大体系,为什么不把它俩结合融为一体产生一种崭新的医学呢?这样现成的题目,我想,一定会有不少人尝试过了。因为没有成果,所以不为人知。
我不研究医学史,80岁以前基本上不生病,没有住过医院。因此,对我在上面提出来的医学两大体系融合的问题,从来没有考虑过。现在让我来考虑,结论已经摆在眼前:一不可能,二没有必要。除了在小的设施方面可以互相学习以外,理论方面,因为所依据的思维模式不同,可以任其按照自己的路数自由发展下去。数百年上千年以后会发展成为什么样子,现在无法预言。
我倒是有一个建议,在某个以西医为基础的大医院中认真聘请几位真正学有专长的中医大夫,与西医大夫待遇完全平等。可以时不时地选择几个有典型意义的病员,让中西大夫各根据自己的理论和治疗方法加以治疗,看看谁能够治好病。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在治疗同一个病人的过程中,中西医不会有什么矛盾的,中医什么仪器都不需要。在内行人眼中,我这种想法也许是非常可笑的、幼稚的。我个人却并不这样认为。
我的美人观
说清楚一点,就是:我怎样看待美人。
纵观动物世界,我们会发现,在雌雄之间,往往是雄的漂亮、高雅,动人心魄,惹人瞩目。拿狮子来说,雄狮多么威武,雄壮,英气磅礴。如果张口一吼,则震天动地,无怪有人称之为兽中王。再拿孔雀来看,雄的倘一开屏,则遍体金碧耀目,非言语所能形容。仪态万方,令人久久不能忘怀。
但是,一讲到人美,情况竟完全颠倒过来。我们不知道,造物主囊中卖的是什么药。她(他,它)先创造人中雌(女人)。此时她大概心情清爽,兴致昂扬,精雕细琢,刮垢磨光。结果是创造出来的女子美妙、漂亮、悦目、闪光。她看到了自己的作品,左看右看,十分满意,不禁笑上脸庞。
但是,她立刻就想到,只造女人是不行的。这样怎么能传宗接代呢?必须再创造人中雌的对应物人中雄。这样创造活动才算完成。
这样想过,她立即着手创造人中雄。此时,她的心情比较粗疏,因此手法难以细腻。结果是,造出来的人中雄,一反禽兽的标格,显得有点粗陋。连她自己都并不怎样满意。但是,既然造出来了,就只能听之任之,不必再返工了。
到了此时,造物主老年忽发少年狂,决心在本来已经很秀丽、美妙、赏心悦目的人中雌中再创造几个出类拔萃、傲视群雌的超级美人。于是人类中就出现了西施、明妃、赵飞燕、貂蝉、二乔、杨贵妃、柳如是、董小宛、陈圆圆等等出类拔萃的超级美人。这样一来,在中国老百姓的中国史观中,就凭空增添了几分靓丽,几分滋润,几分光彩,几分清芬。
打油一首:“中华自古重美人,西施貂蝉论纷纭。美人至今仍然在,各为神州添馨淳。”
但是,我还是有问题的。世界文明古国,特别是亚洲文明古国,不止中国一个。为什么只有中国传留下来这么多超级美人,而别的国家则毫无所闻呢?我个人认为,这决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问题。如果研究比较文化史,这个问题绝对躲不过去的。目前,我对于这个问题考虑得还不够深透。我只能说,中国老百姓的中国史观,是丰富多彩的,有滋有味的,不是一堆干巴巴的相斫书。
我现在越来越不安分了,越来胆子越大了。我想在太岁头上动一下土,探讨一下“美人”这个“美”字的含义。我没有研究过美学,只记得在很多年以前,中国美学论坛上忽然爆发了一场论战。我以一个外行人的身份,从窗外向论坛上瞥了一眼,只见专家们意气风发,舌剑唇枪争得极为激烈。有的学者主张,美是主观的。有的学者主张美是客观的。有的学者主张,美是主客观相结合的。像美这样扑朔迷离、玄之又玄的现象或者问题,一向难以得到大家一致同意的结论或者解释的。专家们讨论完了,一哄而散,问题仍然摆在那里,原封未动。
我想从一个我认为是新的观点中解决问题。我认为,美人之所以被称为美人,必然有其异于非美人者。但是,她们也只具有五官四肢,造物主并没有给她们多添上一官一肢,也没有挪动官肢的位置,只在原有的排列上卖弄了一点手法,使这个排列显得更匀称,更和谐,更能赏心悦目。
美人身上有多处美的亮点,我现在不可能一一研究。我只选其中一个最引人注意的来谈一谈,这就是,细腰的问题。这是一个极老的问题;但是,无论多么古老,也古老不到蒙昧的远古。那时候,人类首要的问题是采集野果,填饱肚子。男女都整天奔波,男女的腰都是粗而又粗的。哪里有什么余裕来要妇女细腰呢?大概到了先秦时期,情况有了改变。《诗经》第一篇中的“苗条(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苗条二字,无论怎样解释也离不开妇女的腰肢。先秦典籍中还有“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记载。可见此风在高贵不劳动的妇女中已经形成。流风所及,延续未断,可以说到今天也并没有停住。
中国古典诗词中,颇有一些描绘美人的文章。其中讲到美人的各个方面,细腰当然不会遗漏。我现在从宋词中选取几个例子,以见一斑。
1.柳永《乐章集・木兰花》:“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几多狎客看无厌,一辈舞童功不(未)到。星眸顾拍(指)精神峭,罗袖迎风身段小。而今长大懒婆娑,只要千金酬一笑。”
2.柳永《乐章集・浪淘沙令》:“有(一)个人人,飞燕精神,急锵环佩上华?。促(拍)尽随红袖举,风柳腰身。”
3.柳永《乐章集・合欢带》:“身材儿、早是妖娆,算举(风)措、实难描。一个肌肤浑似玉,更那来、占了千娇。妍歌艳舞,莺惭巧舌,柳妒纤腰。自相逢,便觉韩娥价减,飞燕声消。”
4.柳永《乐章集・少年游》:“世间尤物意中人,轻细好腰身。”
5.秦观《淮海集・虞美人影》:“妒云恨雨腰肢袅,眉黛不堪重扫。薄幸不来春老,羞带宜男草。”
6.秦观《淮海集・昭君怨》:“隔叶乳鸦声软。号(啼)断日斜阴转。杨柳小腰肢,画楼西。”
7.贺方回《万年欢》:“吴都佳丽苗而秀,燕样腰身,按舞华茵。”
8.秦观《淮海集・满江红》:“越艳风流,占天上、人间第一。须信道,绝尘标致,倾城颜色。翠绾垂螺双髻小。柳柔花媚娇无力。笑从来,到处只闻名,今相识。”
9.辛弃疾《临江仙》:“小靥人怜都恶瘦,曲眉天与长颦。沉思欢事惜腰身。枕添离别泪,粉落却深匀。”
宋词里面讲到细腰的地方,大体就是这样。遗漏几个地方,无关大局,不影响我的推论。
中国其他古典诗词中,也有关于细腰的叙述。因为同我要谈的主要问题无关,我就不谈了。
我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解释一下,为什么细腰这个现象会同美联系起来。简捷了当地说一句话,我是想使用德国心理学家Lipps的“感情移入”的学说来解决这个问题。比如说,你看一个细腰的美女走在你的眼前,步调轻盈、柔软,好像是曹子建眼中的洛神。你一时失神,产生了感情移入的效应,仿佛与细腰女郎化为一体,得大喜悦,飘飘欲仙了。真诚的喜悦,同美感是互相沟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