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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被子(小说)

2007-01-22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衣向东 我有话说

衣向东1964年生于山东栖霞,1982年入伍,199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现居北京。著有长篇小说《一路兵歌》、《在阳光下晾晒》,小说集《我是一个兵》、《老营盘》、《吹满风的山谷》等,曾获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等奖项。

有些物品被我们珍藏着,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并不是因为它们多么稀奇贵重,而是其中融入了我们太多的情感。比如一支钢笔,一本书,一枚发卡,等等。马宁珍藏的是一床棉花被子。

马宁二十年前跟妻子赵薇结婚的时候,他的家乡马湾镇还不是风景旅游区,街道狭窄屋舍落败,一砖一瓦都显得那么寒酸。有一条水路和一条旱路通往马湾镇,水路不宽,旱路崎岖,把满眼的青山绿水,封闭在山峦叠嶂的一团宁静中。南方湿润的空气和缭绕的山雾,使得门前青石板上的苔藓,一年年滋蔓着。每年入冬之后,日子就阴冷得很了。

赵薇是北京部队大院出生的女子,她所生长的所有冬季都是在温暖的楼房内,遭遇南方阴冷的天气,难免有些不适应。赵薇最初就明白这一点,因此建议她跟马宁的婚礼在北京举行。马宁却说不行,我们必须回去!马宁使用了“必须”两字,而且口气坚决。因为父亲去世早,母亲把马宁和哥哥姐姐拉扯大,现在哥哥姐姐都成家了,母亲就等着他娶了媳妇,就算完成人生使命了。他知道马湾镇的亲朋好友,都瞪着一双双渴盼的眼睛,等待他这个中尉连长,携新娘回去风光一把。

马宁说:“你别担心那边冷,我早就写信告诉我妈,让她缝做一床新棉花被子,冷不着你。”

马宁很少在赵薇面前使用这么强硬的口气。赵薇感觉到这件事情对马宁的重要性,她就不再说什么了,跟随他走进南方阴冷而灰暗的天气里。

火车。汽车。渡船。

赵薇一路惊讶着走进马湾镇,她本来就生情的一双大眼睛,被那里的水光山色洗濯得愈加明亮生动。走在小巷青石板路上,她也就成为小镇风景的一部分。

马宁的母亲按照儿子来信的要求,选用了上等的新棉花,缝做了一床棉被。白棉布的被里,大红的缎子被面,密密实实的针脚,看上去非常讲究了。她怕冻着了北京来的儿媳妇,被子里絮了厚厚的棉花。赵薇拥着被子,就闻到了新棉花的气息,还有白棉布的糨香气。

她侧身对马宁说:“这厚被子真暖和。”

睡在外屋的母亲,却一夜没怎么合眼,不断起身朝儿媳的房门张望。她不知道自己缝做的加厚被子,能不能给儿媳带来踏实的睡眠。

第二天早晨,母亲看到从屋内走出的马宁,上前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儿子,你媳妇夜里冷吗?”

马宁说:“妈,不冷。小薇说这床被子真暖和。”

母亲脸上笑容灿烂了,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但是暖和的棉被子,并没有让赵薇在马湾镇多留几天。本来他们有半月的新婚假期,但新婚第五天,赵薇就对马宁说:“家里站没站地,坐没坐地,咱们早点回去吧。”马宁在基层部队带兵,赵薇在银行上班,两个人都很忙。

母亲听说他们要走,略有紧张地问赵薇:“媳妇,是不是棉被薄了,夜里冷?”赵薇说:“不是,我急着回去上班。妈,你做的这床棉被真软乎,放好了我们下次回来还盖。”

母亲连连点头:“好好,一定给你们存好了。”

其实赵薇就是安慰马宁母亲,让她相信自己不是因为棉被子薄才离去的。但母亲却把赵薇的话当作一生的承诺记住了,等到儿子儿媳离去后,就很细心地收起棉被,保存在厚重的木箱里。南方的屋子潮湿,遇到好天气,她总要把棉被放在阳光下晾晒,让棉花一直保持着蓬松细软。

马宁的嫂子是本地人,逢年过节往来走动的亲戚就很多。有一年春节,嫂子娘家来人留宿,家中被子不够用了,想起马宁母亲那里有一床加厚棉被,就去借用。母亲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断然说:“被子是你弟媳的,用不得。”

嫂子耐着性子说:“用一夜,损不坏。”

母亲摇头,还是那句话:“被子是你弟媳的,用不得。”

嫂子说:“妈,你甭害怕,我不要,就是用一夜。”

母亲说:“你弟媳是北京人,讲究。”

嫂子说:“搞不脏,真要脏了,我给拆洗。”

母亲说:“屋里什么东西你都可以用,这被子用不得。”

嫂子生气地说:“你放着生霉吧。”

从此,马宁的嫂子就恨上了母亲,撞了面都不跟母亲搭腔了。母亲并不后悔,也不生气,她觉得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对于母亲来说,她专心做的事情,就是在有阳光的天气里,晾晒加厚棉被,静心等待北京儿媳的再次归来。有时候,马宁的嫂子遇到母亲晾晒棉被,心里的怨气就会涌上来,说一些指桑骂槐的错话。母亲仿佛没有听到,目光落在棉被子上,脑子中闪回着北京儿媳仙女般的面容。

马宁结婚的第二年,家乡发了一场洪水,环绕马湾镇的河流水位暴涨,淹没了屋前的石阶。母亲屋内的水漫过了床铺。她用塑料布缠裹着那床加厚棉被,抱在怀里,站在客厅的方桌上,整整站了六个小时。马宁的哥哥试图帮她接过棉被,她却不肯松手。

马宁的嫂子后来略带嘲弄地跟邻居说:“那床棉被,是我婆婆的命根子。”

马宁的母亲六十多岁了,患有肺气肿病,面色清瘦而蜡黄,遇到阴冷天气就不停地咳嗽。她担心自己在哪一个黄昏和凌晨会突然辞世,渴盼北京的儿子儿媳早些回来的那种心情,就可想而知了。

屋前的柿子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一晃五六年过去了,北京的儿媳始终没有回来。这当中也有好消息传来,就是北京的儿媳给她生了一个孙子,让她在寂寞的时光中,又多了一份幻想和思念。

马宁也曾想带着出生的儿子,回老家看望母亲,但赵薇总是说孩子太小,回老家不方便。马宁就没有坚持,他已经调到机关当了宣传股长,属于自己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少了。自从结婚后,他就没跟赵薇在一起过个年。部队越是节假日越忙,机关干部要跟基层官兵在一起同欢乐。

再后来,马宁家乡的马湾镇,被开发成观光度假的旅游地,有大批的游客从山外涌进来,马湾镇的一草一木都抖擞起来了。街道小巷修饰一新,镇上盖起了三星级宾馆。马宁的嫂子从游客兜里赚了不少票子,富裕起来后也就忘却了那床棉被的陈年旧账了。她给母亲屋里安装了电话,更换了陈旧的木床和散发着霉味的被褥子,并多次给北京的赵薇打电话,邀请他们一家子回家乡看看。

嫂子说:“弟妹,有空带孩子回来看看,马湾镇现在搞旅游了。”

这一年国庆节,马宁和赵薇带着儿子小雨回到了马湾镇。他已经是团政委了。往日马湾镇经常有官员到北京,他对家乡的父母官都热情接待,因此家乡政府得知他们一家要回故乡,就做了细致的安排,直接把他们从火车站接到宾馆,陪同喝酒观光,再喝酒再观光。马宁好容易挤出时间,带着赵薇和儿子小雨,回家跟母亲在一起呆了两个小时。

离开家时,母亲问儿媳:“你们不在家住吗?那床棉被子,我一直给你们保管着,还挺软乎。”

赵薇最初愣了一下,好半天才明白母亲说的是新婚时的棉被。赵薇就半开玩笑地说:“妈,你可要给我们保管好了,有时间我们一定回家住。”

母亲连连点头:“放心放心,不信你摸摸,软乎呢。”

母亲要去木箱内拿出棉被子给赵薇看,赵薇说就不要拿了,我知道肯定保存得很好。

然而,马宁和赵薇在马湾镇只住了四天,都是在宾馆度过的。离开马湾镇的时候,政府派车把他们从宾馆直接送到了车站。赵薇和小雨这一走,再也没有回过马湾镇。

不过赵薇回到北京后,没少给马宁母亲打电话。现在通信发达了,遥远的距离变成了咫尺之间。赵薇打电话主要是问候马宁母亲的生活情况,母亲每次的回答都是那几句:“我好着呢,有吃有穿,你们都别惦挂了。”

但是有一个夏天的晚上,母亲突然主动把电话打到北京,问赵薇和小雨什么时候能再回老家,说她想他们了。马宁说:“这好办,你到北京来住些日子吧。”

马宁就让哥哥把母亲送到了北京。

马宁身为政委,几乎每天都有会议,大多数晚上是在办公室度过的。母亲来后,他让自己的司机拉着母亲,在北京城转了两天,然后就把母亲交给赵薇了。赵薇推掉很多事情陪同了母亲几天。但赵薇也是银行的中层干部了,不能长时间不上班,后来只能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家中。母亲不会使用煤气灶,赵薇就让马宁的司机每天中午去部队机关食堂打饭,开车送回去。这样折腾了一周,赵薇觉得太麻烦了,干脆把母亲送进了部队卫生院,说是要给她治疗肺气肿病。

卫生院对政委的老母亲,肯定要特殊照顾了,专门派了一位卫生员在床前服务,给母亲打水打饭。卫生员的态度比亲生儿子都和蔼。但母亲还是想念自己的儿子,每天早晨卫生员刚走进病房,母亲就问:“宁儿忙什么?”

卫生员说:“大妈,我们政委今天还开会,有什么事情您跟我说。”

母亲摇头说:“没事,他就是忙。你见了面告诉他,别累坏身子。”

很多人听说政委的母亲住院了,都跑到病房看望她。病房就每天堆满了新鲜的水果和鲜亮的花篮。母亲不认识来人的面孔,有时也听不明白大家对她说了些什么,但她知道这些人都跟自己的儿子在一起工作,因此送他们出门的时候,总不忘说一句:“见了宁儿的面,告诉他别累坏身子。”

母亲在卫生院住了二十几天,就再也住不下去了,吵着要回老家。眼下南方正是霉雨季节,她老是担心木箱内存放的那床棉被潮湿生霉了。马宁弄不懂母亲的心思,见母亲坚决要走,以为她想家了,就让哥哥来京把母亲领了回去。

母亲到家的当天,就把棉被从木箱内倒腾出来,果然挨近木箱底部的棉被子,有些潮湿,她急忙把被子展在阳光下晾晒。

这样又过了两个春秋。有一天母亲晾晒被子的时候,因为胸闷气喘,竟没有力气将被子搭在铁丝架上了。母亲心里就恨自己不中用,知道自己活不太久了,禁不住抱着棉被子,蹲在地上哭了。

也就是这个冬季,母亲在一个阴冷的雨天走了。在母亲生命最后的日子里,马宁的姐姐一直守候在病床前。母亲对女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忘了经常把木箱里的被子拿出来晾晒。”

马宁赶回家处理了母亲的后事。马宁的姐姐就把关于棉被子的一些细节,详细告诉了马宁。姐姐说:“妈说,要是以后赵薇回来,让她放心地盖那被子,还软乎呢。”遗憾的是,赵薇没有跟马宁回去奔丧,她留在北京照料儿子小雨。小雨到了升初中的时候了,一分钟的学习时间都不能耽误。

母亲去世后留下了三间房子,哥哥嫂子就把马宁和姐姐叫在一起,商量处理方案。要在过去,这三间房子没什么用处,但现在马湾镇成为观光度假的旅游胜地了,地价一天天上涨。据说母亲居住的这一带要拆迁,变成豪华的别墅度假村。嫂子就跟姐姐说,母亲生前的生活大都是她照料的,因此她要分得两间房子才合理。姐姐不答应,说弟弟马宁应该分得两间,理由是马宁结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嫂子就跟马宁的姐姐争吵起来。

一直沉默的马宁突然说话了:“你们都别说了,房子我一间不要,哥哥两间,另一间给姐姐,我就要木箱内那床加厚棉被。”

哥哥嫂子和姐姐都愕然了。

马宁把棉被带回了北京。尽管他居住的楼房一年四季都很干燥,但他还是经常在阳光充足的时候,把棉被子放在阳台上晾晒。有时候他也陪伴着棉被,坐在温暖的阳光里,想一些很久远的事情。想到愧疚处,他就把自己的脸埋在棉被里,静静地流一些泪水。

棉被因为吃足了阳光,熨贴在他脸上的时候,就更加柔软而温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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