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高地》(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中,茅盾文学奖得主徐贵祥仍以“金戈铁马唱大风”的气势,书写军旅题材。个性不同的“小诸葛”严泽光与“小炉匠”王铁山在浴血战争中结下了生死友谊,却因为一场双榆树高地战役而留下心结,以至于严泽光在弥留之
际嘱咐不要让自己的名字和王铁山的名字出现在同一份文件里。所有的谜团直到最后被一个跟他们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接班人掀开,人们才明白:这一切是为了激起老战友的战斗欲望与潜力。在貌似个人恩怨的背后,隐藏着军人的深层品质。现节选该书《引子》,以飨读者。
他向他们打了一个微弱的手势,这种手势表达了不容置疑的权威。他的左手掌心贴在床沿上,枯瘦的指头倔强地分开,然后节奏分明地弹动,示意众人注意。在指挥所里,他曾经无数次运用这种手势。配合这个动作的还有一柄雕花竹根烟斗,在适当的时候,他的手腕就会从烟斗上移开,抬至空中,掌心向内手背朝外,分开五指晃动几下,参谋人员立即就会打开作业夹记录口述。
自从被医院宣布身体某部位出现故障之后,烟斗里就永远地消失了新鲜的烟丝,但他仍然需要那只烟斗,需要在嘴里含上一个物件来维持某种平衡,也当然需要继续以手势发出预先号令。
他想用这种手势来阻止他们的徒劳,并且否定那些愚蠢的或者不算太愚蠢的建议。他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他不相信那些虚构的灵丹妙药和渺茫的回春之术,他想由自己亲自支配最后的这一点时间。他已经摆好了一个姿势,当然很艰难,而且要想长时间地保持下去势必会更加艰难。在他看来,走向荣誉和走向死亡同样需要庄重的仪表。现在,他知道那个在心里准备了许多次的结局终于蹒跚而来。红崖峪那一次,敌人的子弹在他的腰眼上穿了三个窟窿,那当口他琢磨他肯定是完球了,他想挺起身子吼一嗓子响亮的口号,然后才耀武扬威地倒下去。他听说很多人在阵亡之前都来过那么一下子,想必是很豪迈的,问题是那会儿工夫他虽然想喊却无论如何站不起来,所以他最终没有喊也最终没有光荣掉,迷迷糊糊中让团部的担架队给抬走了。
他需要时间。他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
他尚有一些十分重要的东西需要在这段时间里进行思考,就像以往出发之前要摸摸裤扣紧紧鞋带一样重要。这时候,他觉得脑子里面格外晴朗,进入了一个清静空旷的境界。一副副莺飞草长的画面从眼前纷纷掠过,就像忽冷忽热的风。后来他确凿地看见了一座古老的小镇和小镇东头的古柏,还有古柏下站着的女兵和她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再后来他又看见了一座冰雪覆盖的山头和山头下隐隐约约的人群,这时候他的目光便坚决地停住了。他最后的视线被那座异国山头上的冰雪凝固了。他听见一阵悠扬的琴声从山谷冉冉升起,他认为那是催促他出征的号角。他在这一瞬间走进了全新的理智状态中。他目光雪亮地坐了起来,拍了拍床沿。
病房里安静极了,尽管里面有很多人。他竖起了一根指头。参谋人员出去了。他竖起了第二个指头。医护人员出去了。他竖起了第三根指头。老伴和战友出去了。
现在,病房里只剩下他的女儿和女婿,女婿的手中拿着笔和纸。一阵剧烈地咳嗽袭来,护士赶紧进来吸痰,忙完之后,他又进入半昏迷状态,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严泽光,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第二十七师师长,不想重于泰山,也不想轻于鸿毛……严泽光同志,男,汉族,体重九十公斤,不,八十公斤,不,六十公斤,不,严泽光同志最终将不超过一公斤,把我的骨灰……撒到……随便你们扔到哪里……
他像是清醒过来了,睁开眼睛,空洞的眼神停留在空中,他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也是上帝给他的最后的机会,他不失时机地抓住了这最后的机会,口述了最后一道指令――
第一,修改《步兵第二十七师师史》,澄清双榆树战斗一营失利真相。
第二,向上级组织报告严泽光的最后意见,王铁山同志不宜担任各级主官,括号……重复!
女婿重复,括号。
包括各级司令部主官。括号完。王铁山同志宜担任副师长、副部长、副参谋长、副军长,副司令,联合国副秘书长……重复!
女婿重复。
一九八八年初春,人民解放军驻中原某部师长严泽光病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