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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的思与在

2007-02-09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张炜 我有话说

最美好的东西,一些人物,一些理念,在历史上由最优秀的书院传下来了。书院有一些伟大的主持人,当时叫“山长”。就因为他们的精神在那儿,书院也就在那儿了。关键是坚持和专一,头脑既清楚又执著。从古到今的道理都是一样的,生活在任何时代里的人都要有爱心,都要爱得深刻,然后做事情的目标也就有了,态度也就有

了。如果一个所谓的知识分子不关心人,不忧患世事,没有文化上的坚定性和责任感,只想有点“说法”,就会成为一个酸腐文人,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一想到书院就想到诵经。经是经典,当然不会是一般的佛经,是需要诵读的经典。书院如果不守住中国文化之根,那就非常可疑了。近百年的中国历史中,中国文化之根并非是逐步强固的过程,这个毋庸讳言。可以想象,我们的现代化过程中如果出现了一批深入研习中国文化的年轻人,而且能蔚然成风,我们的民族就好了。这才是时代的觉悟。许久了,博大精深的文人或者无声,或者做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并且因此而得到了不适当的推崇。长期以来,我们不仅没有了钱穆这一类人,就连南怀瑾这样的先生也没有。所以我们今天的书院不得不再一次强调:从头读读四书五经吧。

现在有些文学人士,一开口就是杜拉、昆德拉。总这样“拉”也不行,因为太简单了,太偏食了。谁还能指望这样的文学有什么深度呢。中国的文学必然是从自己的沃土上茁壮而生的,这个不必怀疑。当然,书院也有个面向世界的问题。全球化时代不是我们的理想,却是一个潮流。我们在这个时代里将有自己的对应,所以还是要听到窗外的风雨之声。

从历史上看,书院是高级形态的研究和教育机构,不是培训班之类,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大学。它首先需要相当的能力,具体说来就是能够与一个时期最高层次的思想和文化对话。没有这种能力,也就成了遍地皆是的私学和官学,或者狭隘,或者办成平庸的庙堂。它有时也可以沉默,可以不发声,但是它要存在在那儿。它任何时候都要有自己的磁力线,要辐射和切割,要生电。惠特曼说:“我歌唱带电的肉体”,他其实是歌唱真正的生命力和创造力。在古代,那些著名的书院哪个不带电?不带电的肉体只会是淫荡的肉体,不带电的书院也必会是一个空有其名的俗物,变成一些好事之徒的俗腻场所。

古代的书院,大半建于山中大野,这种僻远开阔的环境有利于大思大悟,有利于生长真正的见识。在这里既是读书,更是读山林土地。纸上的东西与地上的东西相互交融,一些新的创见就会滋生出来。我们现在常见的毛病是从书本到书本,从文字到文字,写作也是从文本到文本的投射,每个人的语调都差不多。为什么?因为这些写作者只是读书,而且都在读一个时期最热闹的书,并不读山林大地。没接上地气的文字,没接上地气的学问,终归不会有什么惊人之笔,不会有什么大的价值。

钱穆先生当年在香港创办新亚书院很不简单,那时的艰辛不可想象。他那里名为书院,其实不太具备传统书院的一些要素。他大概是瞅准了“书院”这两个字的内美。他要把书院的精神保存下来,结果做了许多事情。一个生在乱世的人,做了文化传承的工作,做了保存读书种子的工作,这就是勇者之事。勇者,就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逆流而上。这样的人稍有成就即是大得,他们才是民族的中坚。有人以为夺到一块地盘才是大业大勇,这是极其粗浅和庸俗的认识。实际上,有形的地盘要失去太容易了,而文化的根基一旦立起来,却会最终决定着一个民族的前途和命运。

在污浊的世风之下,精神是向下的,这时候正义不存,伦理不守,离一种文化崩溃的时间也就不远了。是不是到了文化崩溃之期,得看两种人:一是知识分子懂不懂廉耻,再就是要看看更年轻的人,比如青少年学不学好。青少年向不向善可是大指标,如果相当数量的青少年乐于表达丑恶、变得心怀恶意并且沾沾自喜,那么离文化的崩溃之期也就不远了。文化崩溃了,一切幸福都谈不上了,一切希望都谈不上了。

有朋友说到了美国的梭罗研究,说到了梭罗故居开展的事业。他们这一伙人就在林子里的几幢木屋中,那儿是梭罗生活过的地方,复原的梭罗的小木屋就在一旁。这是美国的康科德小城西郊,我也去过这个研究中心。说来一个梭罗有什么可研究的?一个著作不多的作家,一个行为引起争议的独居主义者和自然主义者。但这对于商业繁荣和现代化的美国颇有吸引力,对于文学历史浅薄的美国也有很大的吸引力。梭罗研究中心把梭罗所有的资料、照片,包括他当年在林中或其他地方生活时用过的、积累起来的一些东西收集起来。研究者们编书,接待热衷于梭罗的人,送上一些研究资料。他们这种专注的行为,可以把梭罗这件事情办得更深入、更透彻。想想看,在这个世界上,仅仅做好梭罗的事情不也是挺好吗?这些人的工作是充实的、有意义的。

人们现在议论最多的是中国的教育体制,开始进行反思了。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的应试教育是非常可怕的。那么书院在这种情形下能做些什么?选择一个切入点是非常重要的。现在教辅多得汗牛充栋,有的是出于忧虑,有的仅仅是一种商业行为。书院的责任感,也表现在这里,我们不能在这场教育的反思和变革中做一个袖手旁观者。我们也要有声音,也要做努力。

还有现在可怕的艺术批评风气。其实这与应试教育的性质是一样的:一个特殊时期,教育和出版的充分商业化,伴随着后工业时期的高度现代化的制造功能,使真正的艺术欣赏能力丧失殆尽。无论是专业和业余的艺术批评,常常在不同程度上存在着漠视艺术本身、或者说根本读不懂艺术品的情形。欣赏和阅读的口味被彻底败坏了,而且愈演愈烈。这种趋向不是中国所独有,恰恰相反,这是从西方、从商业竞争的炽热之地传播过来的。这个时期整个社会的零件都差不多,它们在一块儿运转。这个时期人的头脑已经被充分系统化、格式化,所以基本上读不懂文学艺术作品了。流派越来越多,批评家们与艺术的关系却越来越少。文学作品放在这一架架高效率的程式化的粉碎机里,其命运也就可想而知。

我们可以想一想中国传统的文学艺术批评,想一想“以诗论诗”的传统。批评的基础如果不是悟想和赏读,没有一场深入的纠缠和感动,不是参与阅读并一起创造和激动,批评也就变成最无价值最无聊的事物。这时候,好好研究一下中国的文艺批评史是有必要的,重新读读刘勰的《文心雕龙》,看看中国传统上是怎么搞艺术批评的。

目前形成的非常庸俗的商业潮流,它对学术和艺术的损害;一些随大流的思想和见解,包括业已形成的学术体制,让人强烈地不满。古代书院的产生,首先是因为不满于当时那种教育体制。所以说它安静,却又非常不安分、非常具有创造性。它的意义不仅在于保存自己,而且具有很大的辐射性。

应该从学会阅读开始。那些从僵死刻板的教育机器形成和生产的一些后果,就是让人丧失了阅读能力。那么我们每个人现在是否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这种倾向呢――不能高估自己,我们也是这个时代的产物,所以也应该有这样的忧虑。所以我们要从头寻找阅读的方法,形成自己的阅读习惯,不妨从一些最有魅力的、令人着迷的书开始读起。

(作者为著名作家,山东省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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