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岩1966年生。迄今已发表小说作品三百多万字,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以描写军队生活、农村生活见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黑龙江。 |
我是夏天去那座油库的。油库倚山而建,不远处是黑色的峡谷,不时的有几只雄鹰盘旋在油库的上空。我称它们为雄鹰是有道理的,它们每每做一些低空盘旋之后,就会抖翅膀飞起来,直冲过那些峡谷,像战机的翼。
我到了油库之后,才知道它的准确方位,是西藏南部的帕布乃冈山区。峡谷的附近有条名不见经传的河,都六月了,河里还有残存的积雪。站在油库的哨位上往河里看,那些积雪会在阳光下闪光。而山弯处总是有一两个牧民和灰白色的羊群。更远的地方则是一些散落的村庄。
油库是用石头垒砌的,有六七个百吨位的储油罐,是供进藏运送物资和给养的车队补充油料用的。油罐清一色的刷了绿漆,码在修平整了的山坡上。刚去的时候,我有点转不过弯来,草率是说这么小的一个油库,却要用半个班的兵力守护着。要知道半个班就是五个人啊。
到的那天下午,班长德布带两名战士在门口迎候我。
进屋德布给我倒了一杯热的奶茶后说,得住一阵子吧干事同志?我说是。
喝完茶后,德布带我在油库附近转了一圈,看了他们每天执勤的哨位。哨位设在院子的东北角一处山岗上,哪儿视野开阔,能看到周围的一切。而且哨楼搭的也十分的隐蔽,正好在一棵榆树的荫凉下,悬十几级石阶走上哨楼,眺望周围,周围竟是宁静的。
由于路上实在是累得不行,便早早地睡下了。
第二天清晨,听到汽车的轰隆声,我才从床上爬起来。
套上鞋跳下地,打开那扇面北的小木窗,院子里已经停了好几辆车身上扣了绿苫布的溅漫了泥浆和灰尘的卡车。德布手里握着杆油枪,在给每辆车打开盖的油箱里补油,三五个穿迷彩服的驾驶兵拿着脸盆去河边洗脸。
我从石阶走到哨楼上,站哨的换成了另外的一个兵,圆脸,握着枪正朝不远的河边上看。见到我,自行成立正姿式行注目礼。我朝他笑笑。将身子贴石壁上也朝河边上看,那几个驾驶兵已在河边上开始洗脸了,能看到他们洗脸时溅起的水花。
我转过身来,问站岗的士兵的年龄。
那士兵说他过了今年的望果节,正好满二十岁。
早饭是和那几个汽车驾驶兵一起吃的,他们也是清一色的毛头小伙子,吃饭的样子生龙活虎,海碗般大小的馒头几口就吃进去一个,有个小个子兵一边稀哩呼噜的喝汤一边朝我笑着,他一笑时竟然露出两颗长得很整齐的虎牙。
饭后去院子里送他们走的时候,那个长了一对虎牙的小个子驾驶兵过来跟我搭话。他先将一纸口袋烟叶塞到我手里说是他家乡特产的胶合烟,一边说能不能给他们照张相。我说你是东北人?那小个子兵说是,吉林胶合县的。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抽烟?小个子兵说,艺术家哪有不抽烟的。
我在心里想,小伙子蛮聪明的。就回屋取来照相机说你们选地方吧,我给你们拍合影。小个子兵却说他们不照合影,想每人跟自己的卡车照一张。我便逐一的给他们合了影。
送走那几辆汽车后,班长德布说带我去巴仁县城转转。我问他远不远?德布说三里地,过了河穿过两个村庄就到了。我欣然同意了。几分钟后,德布便带着我跟杰桑出油库院门上路了。
在走上那条等级公路后,离寺庙不是很远的地方,我们碰到了一伙子朝圣者。总共三个人,两男一女,都有五十岁左右。他们就在那条沙土路上背着行囊三步一磕头。德布告诉我说他们就是以这种方式前往拉萨朝拜。远远望去,三个人的后面的路上,还有十几个人蠕动在旷野的晨光里,身体此起彼伏。
我用手里的相机拍了几幅照片,便跟德布他们继续朝巴仁县城走。德布和杰桑每人都扛了袋大米,每袋有五十斤左右,走起来却健步如飞。我没有问他们扛这些粮食干什么?只是偶尔在后面抓拍几个他们走路的镜头。
到巴仁县城后,德布在一家杂货铺门前停下,进去买了一大包奶制品和盐茶,让我帮他提着,穿两条巷子,来到一个有着红漆门的院落前。我看到门上有一些栩栩如生的刻画,正当间是两个乌亮的铜环。德布放下粮袋拍门,好半天门才被打开,一个老女人将我们让进屋。
这会儿我才知道德布两人肩上扛着的大米袋子,连同我手里提的奶制品及盐茶,都是送给这老女人的。
进屋后,德布给我介绍老人,叫萨仁其其格,是他们的阿妈。德布从挎包里给老人往外掏几种常见的药,杰桑则拿出一把木梳和剪刀给老女人剪发。没想到,杰桑还是个业余的理发师。
我赶紧用相机给他们拍照片,可能是闪光灯的光线刺了老人的眼睛一下,她猛然将头偏向我,一双空洞却清澈的眼睛直视着我。我赶紧走过去跟老人说,您别怕大娘,是给您照相片呢。
老人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这时候,德布告诉我说老人耳朵背,是听不见我说的话的。
我的心震了一下,手里的相机也放下了。
接下来是劈柴,德布将老女人扶到院子里的一个石墩上坐下,再拿来一把蒲扇交到她手里。然后半蹲在院墙的西北角下,拿斧子劈一根根的细柴。我看到德布的额头已经有一层细密的汗珠了。他却全然不顾,仍旧一下一下的弯着腰身劈柴,动作沉稳,不急不躁。杰桑好半天才出来,将一脸盆的湿衣服逐一的往一根晾衣绳上搭。
这时候,老女人说了句藏语,尽管声音很轻,还是被德布听到了。德布便用藏语回了一声。老女人站起来,颤微微的朝屋里走,杰桑放下手里的衣服过去扶住她。待两人进屋后,我问德布老太太说啥。德布说是要进屋取糌粑给咱们吃。每次都是这样子的。我说老人没有儿女吗?
德布说有一个儿子的,大前年秋上开车撞死了人,被抓进监牢里去了。并说他们是听路过油库执勤班歇脚的巴仁县民政的人说的,才来照顾她的。德布劈完柴后,我们每人吃了一块糌粑,再喝一杯烧热的奶茶后,才离开老女人家。
走在巴仁县城石头板的巷路上,我感觉到了刚刚生于心底的一种温暖,那绝对是可以称为火焰的东西。
德布带着我和杰桑离开老女人的房舍,去筒子街转了一圈,然后带我们去了家烤肉馆,每人吃了碗肉丝面。德布想要菜,被我制止了,我说吃碗面就行了。面很香很热,每一碗都冒着腾腾的热气,都用蓝花边的大海碗盛着,里面放了不少小块的糌耙,店家还给我们每人一碗冲对好的酥油茶。
回油库执勤点的路上,德布告诉我他们已经义务照顾了老女人六年,是从两任排长传下来的。
我说你们这么做不容易。
德布笑笑说,当兵吗,是要有一种责任和义务的。
我被巴仁县城的古朴气息所感染,一些墙壁上染了色的旧房子,和保持原样的藏汉混筑的殿堂,及街上匆匆行走的穿了藏袍的女人,自然的景观会使人于虚无中体会无端的疼痛。我按下快门拍了些片子。
走到一条街口的时候,德布停下脚步,拿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家店铺说,带你去看看我们排长的未婚妻吧。我说就是那个在你要转业的节骨眼上患病的那个排长?德布说是。排长的未婚妻是个很好的藏族女孩,是自己开了家盐茶店呢。
我们三个人鱼贯的走进红油木店门,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到了站在柜台里的那个女孩。脸色黧黑而透着油光,眼睛相当的有媚气,像条线似的笑着,耳上还坠了对筷子般粗细的银耳环。女孩穿了件黑色带碎花的袍子,手上托了个红木珠的算盘。
待女孩跟德布他们彼此都认出之后,女孩嘎嘎地笑起来,说是德布和杰桑啊,什么风把你们给吹来了?德布说想念的风呗。女孩那手上的算盘在德布肩上轻轻打了一下说贫嘴,就走出柜台给我们泡茶。女孩用把不锈钢的刀子从托盘里给我们每人削了块砖茶,再放上奶油,冲得后竟有股浓郁的香气。
德布一边喝茶一边把我介绍给女孩,在德布的介绍中我知道那女孩叫娜西扎娃,真是很好听的名字。德布喝完茶小声地跟女孩说了两句什么,是贴近女孩耳根处说的,女孩的脸就有了些许的凝重。然后我看见德布从军装的口袋里拿出封对折了的信塞到娜西扎娃手里,就起身招呼我们跟女孩告辞。出店铺不远,女孩追上来,将一大包盐茶塞给德布,强行让我们带上。
回油库执勤点后德布告诉我,娜西扎娃跟他们排长谈了三年恋爱了,排长去年冬上却患了肺气肿去成都治疗了。排长刚走时娜西扎娃将自己卖盐茶攒的钱拿出一大半给排长带上了。有几万块钱呢。
我说你小声跟她嘀咕什么?德布说是排长的事,排长来信告诉我说他还得在军区医院里住下去,本来想能早点出院的。是排长让我将信给娜西扎娃看的,省去她的惦念。
晚上睡下时,外面下起了雨,雨水不时地斜过来击打在窗玻璃上。我听着雨声想,在娜西扎娃的盐茶店里,看到了德布的排长跟女孩的合影,是一张黑白的照片,排长和女孩都是清瘦无比,倒很般配。女孩将那张不知道是在哪家照相馆里拍的合影用木框装了,上框上还缀了饰物。被女孩端端正正地镶到了墙上。
听德布说那个排长叫牛光辉,家是成都附近的,当兵考入军校,毕业分配后自愿来到西藏。我想他的病多半是因高原缺氧而致。
我没拍娜西扎娃,只是在出门时拍下了她所经营的小盐茶店。店铺临着的是绸布店和一家只悬了一只幌的酒馆。在正午的阳光下,女孩的店铺很是明亮,木制的窗格上挂了很多件粘上去的饰品,有纸蝴蝶、有木片削的红鲤鱼、手里托着粉桃的小棉娃娃,将门脸弄得相当的有生活的气息。仅从这一点上我就能判定娜西扎娃是个有艺术才情的女孩。
在照片的取景上,我选择了木制的窗格和洇在上面的半明半暗的一团阳光,我想我会在某一天将它洗出来,送给德布的排长,他会一下子就认出那是他的家。
在油库住的第四天,德布他们接待了一个小型的车队,有二十几辆卡车。卡车上装满了给更远的兵站送的给养,车身都落满了灰尘,轮胎上粘满了泥浆。都一拉溜停在油库院子西边不远处的一块还算平坦的空场上等着补油。
德布带一个兵给卡车加油,那个兵手里握着油枪,德布查看每辆车司机所送给养的路单,我知道那路单上有公里数和所要去的高原兵站。然后大声地跟拿油枪的兵说加多少升,在一个本子写记录。有的兵扯着德布的衣角小声央求德布多给加点,都是被德布笑着拒绝了。德布也小声地说,只是补适当的油料,每月都是有计划的,不能弄干了锅,理解啊。那些兵们就没辙了。
我跟领头的一个老兵驾驶员说,想搭他们的车去上边的执勤点看看。老兵同意了。德布告诉我上边那个执勤点是小型的边防检查站,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洛固。也是几个兵。坐了将近大半天的车,肠子都要颠折几截,才到了洛固兵点。老驾驶员先跳下车帮我打开车门,摘去白手套跟我握了下手就又驾车启程了。
洛固兵点只有两间房,坐落在公路的边上。四周围都是青色的碎石头,一条巴掌宽的河将公路穿了个洞,修了石桥,兵们就站在桥头的护拦处查验进藏的车辆。兵点的头是个叫额江的排长,小伙子有二十六七的年龄,表情冰冷地将我迎进屋。
是要临近午饭的时间,额江排长大嗓门地喊来炊事员,说军区来首长了,晚上在兵点吃饭,开两个罐头吧。腰里扎着条白围裙的炊事员年龄跟油库的杰桑差不了许多。他一边嘴里说着是排长,一边往门外走,到门口后却突然转过头来说,是开肉罐头还是蔬菜的排长?额江排长又大声吼道,你罗嗦什么?一荤一素。炊事兵顽皮地吐了下舌头跑出门去。
兵点的餐桌上没有青菜,兵们的脸色也是那种黛黑,透着一小块一小块的光斑。我知道这都是高原紫外线所致。兵们都捧了碗吃饭,一盒牛肉罐头除我吃两口外,几乎没有人动一筷头,而那盒青豆角泡制的蔬菜罐头却很快见了底。
我明白了额江排长说一荤一素的原由。他们待客人最好的吃食就是蔬菜,新鲜的蔬菜,然后是蔬菜罐头。在西藏当兵是要连着几个月吃不上新鲜蔬菜的,我心里隐约有了些许的感动。
饭后,我去了他们执勤的哨位,排长额江正带着一个兵查一辆过往的客车,他们逐一的看乘客们手里的证件,然后敬礼放行。额江跟我说他们每天都得查上百辆车,形形色色的人和形形色色的货物。额江说话时脸孔依然是板着的,见不到笑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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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的时候,一个兵偷着告诉我他们排长不高兴的原因,是老家的女友跟他吹灯拔蜡了。原因是女孩曾坐火车倒汽车的一顿折腾地来看他,没走到洛固就被阻住了,雪太大缺氧,人病了好几天,打电话又不通,昏昏迷迷地见不到自己想见的恋人,就一气之下回去了。我跟那个兵说帮额江排长找一个藏族女孩吧。那个兵笑了笑没吭声。
晚饭后我跟额江排长在院子里的石头椅上坐着抽烟。我盯着他的脸,那是怎样的结实和黝黑,稚气中夹带着沉稳,虚幻中又不失欢乐和忧伤。我们在抽第二根烟时,额江跟我说,他也是真舍不得脱下这身军装。
我拍下了他低头抽纸烟的情景,当时天幕是暗蓝色的,正好为其做了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