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旋风刮起来了,而她,却走了,离开了她为之狂热为之燃烧的话剧舞台,结束了她鞠躬尽瘁苦苦追寻的艺术人生。六十年话剧生涯,她的脚步与时代同行,与探索同行;五十部经典名剧,她的心血在其中凝固,亦在其中永恒。她走了,倒在了她毕生热爱的排练场上,但她的形象永存人们心中
:雷厉风行的女导演,慈爱可亲的“陈妈妈”,超越自我、永不停步的前行者。
岁末年初,一出晋商题材的话剧《立秋》风靡海峡两岸,第四次进京演出时,更是观者如潮,在话剧界刮起了一股《立秋》旋风。
一出戏救活一个剧院――本已困顿不堪的山西省话剧院,凭借此剧近三年来240多场的演出票房以及入选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剧目的荣耀,走出困境。
但这一切,《立秋》的导演却没有看到,也无法与剧组人员同庆。三年前,就在此剧即将首演的前9天,75岁的她倒在了排练现场,结束了她60年的戏剧人生。
今年正值中国话剧百年华诞,《立秋》的辉煌,让人们不由得忆起它的导演,忆起她所执导的《伊索》、《马兰花》、《伽利略传》、《红鼻子》、《关汉卿》等50部古今中外名剧。
她,就是国家话剧院著名导演陈?。
她像一团火,激情燃烧,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停!怎么搞的?没进戏!”在山西省话剧院《立秋》排练现场,只要排到陈?不满意的地方,她便从椅子上蹦起来,一边用嘶哑的嗓子喊着,一边用眼睛捕捉着每个演员的神情:“所有的演员都看着我,看着我!”
虽然岁月无情地将陈?从一个如花少女慢慢变成一个矮胖的老太太,但外表的沧桑却掩饰不了内心的童真,也未曾泯灭她如火的激情。
“停!”陈?又冲男二号喊:“张治中,注意台词节奏,今天排的是晋商面临家族、个人、事业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何去何从的戏,这是灵魂震荡的时刻!你们得拿出激情!”随后,她又扭脸对身后的一位演员说:“你的眼睛要把人物的内心独白说出来,你的心要跟着主人公燃烧,燃烧!”
这就是排戏时的陈?,活脱脱一个“拼命三郎”。
嗓门大,脾气大,风风火火,心直口快,这是陈?留给人们最初的印象。
“陈老师快言快语,热情洋溢。排戏中,她更是以火一样的激情去点燃每一个演员,如果演员表演到位,她会激动地冲过去,拥抱演员;而一旦演员表演达不到要求,她就会大发雷霆。这是她对我们爱之深责之切的表现。她是一个为艺术而狂、喜怒哀乐鲜明的人。别看她体态矮胖,可说戏、做示范时却轻盈敏捷,在排练场,你所看到的永远是那个快乐、活跃、精力充沛的老太太。”与陈?多次合作的国家话剧院演员陈希光忆起恩师,十分动情。
“有传言说,陈导在排练现场挥大棒?”
“什么呀,那只是一条掉了毛的鸡毛掸子,由于演员们经常在外拍电视剧或电影,有时会因太疲倦而精神涣散,所以陈导就带上这根‘棒子’,每当发现演员精神不集中时,便会举起大棒重重打在桌上,让演员们为之一振,抖擞精神投入排戏。我们都知道,陈导是刀子嘴,豆腐心。她怕年轻人睡懒觉,不吃早饭,排练时经常带早点给我们。她的戏首演时,她总要带巧克力犒劳我们。”
真是一个慈爱的老妈妈!难怪在山西排《立秋》时,剧组人员齐称她“陈妈”。
陈?执导的每部戏都充满激情,她认为“没有激情感动不了观众”。现在看看,她导的戏几乎都成了经典,但这绝非仅有激情就能做到的。
“陈?导戏,对本子要求很高,每部戏都有文学解读,并做了充分的案头工作”,曾应陈导之邀为话剧《立秋》做文学解读的戏剧评论家余林,深谙她的创作风格,“她完全按国家剧院的规格排戏,认真、严谨。”
山西省话剧院院长贾茂盛,至今仍记得邀请陈?执导《立秋》的不易。“那是2003年初春,国家话剧院院长赵有亮向我们推荐了陈?导演。我找到她,她当时委婉拒绝,说是剧本还没看呢,晋商的历史也不了解,但可以对剧本提意见谈看法。这番话让我对她产生了敬意。后来在北京召开剧本研讨会,她直言:我对剧本自己都整不明白,怎么能让演员整明白?演员整不明白,怎能让观众整明白?剧本修改了三次,我请了她三次,每次她都拒绝了,认为剧本不行。直到第四稿,她才接下这个戏。”
回忆起陈导,贾院长哽咽着说,剧本最后的定稿,浸透着陈导的全部心血。她的老伴周星华是山西临汾人,用山西方言给她读剧本。她不顾年事已高,来山西大院实地采风,查找资料。“我每去她家一次,她办公桌上的案头资料就增厚许多,到最后定稿时,她的案头资料累计有1米多高。她用自己的生命唱响了《立秋》的主题――勤奋、敬业、谨慎、诚信。”
2004年4月18日下午,在山西省委宣传部和省文化厅召开的话剧《立秋》座谈会上,陈?谈到她的导演构想时,突然晕厥,猝然离世。
她的学生、国家话剧院副院长、一级导演查明哲,接过她的接力棒,替她完成了《立秋》最后的排练。他到太原本是为了料理老师后事的,但他不愿看到因为老师的离去,使这部作品的质量受到影响,于是毅然挑起了重担。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剧本,在六七天的时间里完成至关重要的舞台合成,这一生死接力创下了话剧史上的一个奇迹。
4月27日,《立秋》在太原山西省演艺中心首演。谢幕时,剧组全体人员簇拥着陈?遗像,泪流满面地接受观众的祝贺。
2006年12月,《立秋》入选2005―2006年度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剧目,随后赴台演出轰动宝岛,并将开始全国巡演。“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陈导,可以笑眠九泉了。
她艺贯中西,探索创新,奉献出50部古今中外名剧
陈?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有成就的话剧导演。她执导了50余部古今中外优秀剧目,获得了几乎所有的国家级话剧奖项。
托尔斯泰曾说过:“艺术的最大魅力就在于有自己独特的情感。”陈?的导演风格热烈、浓郁、深沉,既满怀浪漫又富于哲理,充满了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这得益于她广博的知识积累与深厚的文化功底。她曾担任解放区新歌剧主演,新中国成立后又学习了中华民族传统戏曲,继而赴前苏联留学,深入研究和实践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剧体系,后来又把布莱希特实验色彩的史诗戏剧推上中国舞台。这些特殊的实践经历,使陈?能够把人类戏剧的宝贵财富――东方的西方的、民族的外国的、传统的现代的,统统拿来,成为她艺术创作的营养和原料。也因此,她的导演实践路子宽、覆盖面大。
著名影视导演黄蜀芹回忆:“1959年,我在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读大一时,正逢国庆10周年,看了不少戏,陈?导演的《伊索》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我还没看过这样的话剧,六个演员,穿着几乎差不多的本白麻布衣袍,自己搬换着道具。戏的思辨色彩浓厚,让人非常震撼。”
1978年,文化大革命刚结束不久,整个社会重现生机,适逢全国科学大会召开,陈?盛邀戏剧大师黄佐临北上,共同执导德国戏剧大师布莱希特的名剧《伽利略传》。这是一出最具思辨力量、难度极高的戏,两位导演根据布莱希特“自然性和世俗性是史诗戏剧的主要特点”的原则,强调了追求科学真理需要特殊的勇敢,加强了世俗性与平民色彩,将原著中只在第10场才出场的民间歌谣演唱者夫妇,作为文艺复兴时代的新人形象,充当全剧的叙述者,表现了人民顽强的斗争精神和蓬勃向上的生命力。该剧是改革开放新时期我国话剧舞台上演的第一部外国剧作,演出十分成功,连演了80多场,场场爆满,一时好评如潮,成为我国戏剧界的一大盛事。
著名导演徐晓钟说,新时期我国戏剧的探索与革新日趋旺盛,而布莱希特作品所富含的实验性有助于我们的戏剧探索。从这个意义上说,陈?对我国新时期戏剧作出了特殊贡献。
在陈?的导演理论中,没有“保守”这个词,有的只是勇于探索的精神。但她的探索,是基于扎实的剧本和完整的故事,而非一味地强调实验,因而她的戏观众爱看。她导演的布莱希特的《高加索灰阑记》、《三毛钱歌剧》和意大利的《老顽固》、日本的《几尔加美休》、俄国的《钦差大臣》以及反映当代生活的《街上流行红裙子》、《冰糖葫芦》等都是叫好又叫座,成为一时之议。
勇于创新、超越自我,也是陈?成就经典的原因所在。
童话剧《马兰花》是中国儿艺的保留剧目,至今已四次复排,影响了新中国几代观众。这出戏,陈?于1959年执导,后来还搬上了银幕。1990年复排此剧时,陈?革命性地把它改创为童话音乐剧,将剧中的老猫由一变四,歌舞成份加重,使之更具观赏性和趣味性。2001年,陈?又执导了中英文双语版的《马兰花》,使这部新儿童戏剧的经典之作再次与时代同步前进。
排演台湾戏剧,陈?是中国内地第一人。1982年,陈?将台湾剧作家姚一苇的《红鼻子》搬上了首都舞台,在青艺剧场连演60多场,引起社会热议。这次民间活动开启了两岸文艺交流之门。1993年,陈?又率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关汉卿》剧组率先访台,在台北、高雄、台南等地巡回演出。这是中国内地第一个访台的艺术团体,由此掀开了两岸文化交流的新篇章。原中国青艺院长、戏剧评论家林克欢说,如今,两岸戏剧交流日趋频繁,但人们永远不应忘记,两岸戏剧交流的第一推手是陈?导演。
陈?的名字很特别,不少人念不准?字,字典上的注解是“?:大。”实乃人如其名,戏如其人。
纵观陈?所执导的剧目,记者发现她从未排演过小剧场话剧,这是为何?问她的得意弟子查明哲,他不假思索地说:“也许小剧场容纳不下她吧!”
她淡泊名利,鞠躬尽瘁,铸就一座艺术丰碑
因工作关系,记者曾多次见到并采访过陈?导演,感觉她虽然雷厉风行、性格直率,却没有霸气,是个慈祥和善的长者。听到她猝然离世的消息时,记者正在扬州参加第21届中国戏剧梅花奖颁奖活动。那天下着??细雨,这噩耗如同又兜头浇下一盆冰水,让人感到彻骨透心的寒意。她的弟子查明哲当场失声痛哭。
改革开放初期,陈?曾当过青艺的一把手――艺术总监,并开始试行聘任制。这突然的变革使长期在大锅饭体制下呆惯了的人们惊慌、愤怒,陈?家的窗玻璃都被砸了。如今,当人们适应了改革,并在潮流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时,再回头看看陈?――那个过渡时期的改革者,颇有悲壮之感。陈?后来不当领导了,对此她并不介意,也没有什么怨言,是非功过,留与后人评说。
1993年,陈?为中央实验话剧院排演《老顽固》,由雷恪生、李雪健、冯宪珍、游本昌、黄小立、伍宇娟、陈炜等当红影视明星出演。在建组会上,记者们忙于追星,忽略了陈导,但她并不在意,还对记者提出的问题风趣地一指冯宪珍说:“让宋导来回答吧!”(冯宪珍刚在电视剧《爱你没商量》中饰演话剧导演宋凯)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1996年,正值小剧场话剧兴盛,京城几乎无大戏,恰在此时,陈?执导大戏《几尔加美休》。记者曾问陈导,人们热衷于小剧场实验剧,为何还排这样一个大戏?陈导说,一味上小剧场戏,观众看多了也会厌烦的,人们永远欢迎精致的作品。其实,小剧场戏中不乏混珠之作甚至是低俗无聊的东西,但陈导没有否定,也没有看不起它们,只是坚持为观众提供优秀的精神食粮。
上世纪90年代末,京城剧坛兴起一股将外国话剧中国化的风气,尤其是意大利剧作家达里奥・福的《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被改得面目全非,引发争议。陈?是导外国戏最多的导演,记者为此采访她,她十分严肃地说,任何一位剧作家,都有其民族的、时代的、特定的生活背景,其作品都有独特的哲理思考。作为导演,要从中寻找人类共通的东西,把它所蕴含的人生哲理展现给国人,而本质的东西不能动。至于将古改为今,洋变为中,则纯粹低估了观众的理解能力。导演如果有太多的想法原作不能承载,那就改编原作或干脆另起炉灶。她的这段话在《光明日报》刊发后,引起了广泛的共鸣。
泰戈尔诗云:“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但对陈?来说,生乃绚烂,死则壮美,如同划破夜空的星斗,给世人留下灼目的光芒。也有人感叹:陈?的离世如同她导演的话剧作品一样,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没有人想到这位精力充沛的导演会这么快离开人世。她还有许多计划,包括2005年在黄佐临诞辰百年之际赴上海再次执导《伽利略传》。她去世三年后的今天,她执导的《立秋》大红大紫之时,人们又一次忆起这位壮志未酬的女导演。
2007年2月16日,记者叩开了陈?导演的家门。她的老伴、曾任中央歌剧院导演的周星华老师颤颤巍巍地开了门。这是国家话剧院的宿舍,上世纪80年代他们搬到了这里,房间狭小昏暗,家具简单,连防盗门都没安装。“我家里只有书,不怕偷,也没人偷。”年过八旬的周星华自嘲地说。
无法想象,一位著名导演就住这样简陋的房子。有人说,以陈?的名气、能力,她完全能够外出导戏致富。但她不当“飞行导演”或“电话导演”,而是在日趋浮躁的演艺圈内固守着心中那方神圣的艺术净土,诠释着一个真正艺术家的崇高境界和社会良知。
耳畔,又响起了陈导那洪亮的声音:“在戏剧命运的这场讨论中,我不想说些什么,只想同大家一起做点什么。”
话剧《立秋》有云:“天地生人,有一人应有一人之业;人生在世,生一日当尽一日之勤。”
这,也是对鞠躬尽瘁于话剧事业的陈?导演一生极好的概括和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