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烽
女,1955年生于浙江平湖,自小在浙江富春江两岸迁徙,童年随父母入杭。1982年毕业于浙江大学(原杭州大学)历史系。对茶文化及浙江、杭州地方文化史情有独钟,有多部小说随笔及史话问世,其中长篇小说《茶人三部曲》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现为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中国杭州国际
茶文化研究会理事。第十届全国人大代表。
青年男子手背朝上,提着一杯茶,微笑着从茶馆那头向赵瑞瑞走来,他的笑容既坚决又胆怯,瑞瑞是看出来了。杭州美人李瑞瑞对这样的男子从来就是成竹在胸的,一种可以掌控的快感使她轻松愉快,光是凭这样的精神反应瑞瑞就断定,迎面而来的不是冤家。瑞瑞曾经有过呼吸停止的爱情和日月无光的失恋,刚刚摆脱出来的她现在有一种轻微的病态,她要轻松,轻松,第三还是轻松。
男子就这样来到她身边,站着不说话,看上去也是赏心悦目的,长长的细眼,笑眯眯的嘴角,不高不低的鼻梁,中等的个儿,白衬衣塞在深蓝西裤里面,裤腿修长,皮带也不是名牌的,看上去又朴素又大方,是瑞瑞欣赏的那一种类型。
管它呢,又不想和他谈恋爱。瑞瑞斜睨了他一媚眼,问:你这个人怎么回事,站着干什么啦?她的拖音学时尚美眉,就是一种发嗲的信号。
小伙子手微微地抖着,说:我请您喝茶。瑞瑞指着一起来的女友:谢谢您的好意,有人请我了。小伙子说:我连请您的人一起请。
瑞瑞就朝她的女友撇撇嘴,她用眼睛询问女友,那内容,既可以理解为“您看怎么样,我听你的”,也可以理解为“就这么着吧,你看呢”。女友也笑,打量着端茶的小伙子,问:你请我们喝什么茶啊,我们可是很贵的。
再贵也请得起一壶工夫茶吧。那男子憨憨说,表情倒让瑞瑞喜欢,她拍着手就说:我要喝铁观音。在福州不喝铁观音喝什么。
女友就说:要喝最好的!小伙子手不太抖了,说:总不能老让我这么站着吧。
两个姑娘都笑了,瑞瑞用手指点点旁边的茶座,说:您就坐这里吧,我们才懒得过去呢。
就见他兴奋地回过头去,朝茶馆那头茶座做了个手势,那里坐着好几个他的同伴,他们挥挥手,算是对他成功出访的祝贺,然后,他就轻轻地坐在了瑞瑞身旁,手指一点,叫了一声:来一壶铁观音!
这个名叫曹建生的男人,就这样带着一杯茶,走近了连一丝预感也没有的瑞瑞。
瑞瑞是公司派到福州出差的,两个月时间,不长不短的寂寞,正好交一个不咸不淡的异性朋友。本来就是在杭州这样的茶都泡大的,曹建生找她孵茶馆,也就来者不拒。喝龙井长大的姑娘,在福州,却喝惯了铁观音。俩人喝着聊着,东拉西扯,今天不想明天,直到有一天,她发现曹建生拿手机打电话时用的不是平日里那口流利的国语,才发现新大陆似地说:啊,你不是本地人啊。你是……
也是直到这时候她才知道,曹建生是邻省考到福州来的大学生,毕业后就留在当地一家公司,做企划工作。晚上曹建生推着自行车送瑞瑞回宿舍,快到门口了,他突然站住,问:瑞瑞,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以后怎么办?
瑞瑞有些吃惊,想了想才说:我连你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呢,什么怎么办啊!说完,就一个人走进了门。这句话又像是拒绝,又像是嗔怪,反正主动权还是在瑞瑞自己手里。
第二天一早醒来,瑞瑞身体就开始不舒服了,也说不出哪里难受,眼睛睁不开,脚沉尿频,不停地上洗手间。同宿舍女友劝她别去上班,卧床休息,自己就先走了。瑞瑞往床上一躺,侧眼就看见了茶几上刚从杭州寄来的龙井新茶,这是总部让她给此地客户送的礼物。新茶是一天一个价的,何况是龙井。瑞瑞挣扎着就起来出门,茶叶往自行车兜里一放,就上了路。两只脚蹬着,就感觉是在水里划着,两旁店铺就上上下下浮动,行走的路人像无声电影里的慢镜头中的人。模模糊糊骑到了巷口,瑞瑞从车上摔了下来,眼看着新茶就洒了一地,她居然还没有摔昏,就被旁人拖到路旁靠着。有人过来,蹲下,好奇地看她,还有人问她可以帮她找谁,人名,电话号码,单位,瑞瑞睁着眼喘气,一个都想不起来。来来往往的人就摇摇头走了。
瑞瑞靠着的是个垃圾箱,模糊中就见一个人奔了过来,瑞瑞认出他来了,就是叫不出他的名字。见他蹲下来就问:怎么啦,没什么问题吧,我送你去医院。
瑞瑞摇摇头,下巴往前点了点,说:麻烦您把那些掉在地上的茶拣起来,要干净的。
到医院时瑞瑞短暂的失忆就恢复了,一边接受各种检查一边问曹建生:你怎么知道我出事了?曹建生笑笑也不直接说,只说了一个词儿:缘份。瑞瑞心里一阵大热,靠着的手臂往紧处就更近了近。
病检查出来了,急性肾炎。接下去一切简单,瑞瑞躺在床上,曹建生帮她办好了一切手续,最后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把她直接就送回了杭州,又送进了医院,还抓紧时间在西湖边逛了半天。回到瑞瑞的病床边,感叹了一声,说:瑞瑞你和西湖真是相配啊。
曹建生其实话是不多的,多数时候就是笑眯眯地听着瑞瑞说,有时说句话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但能够让人回味半天,瑞瑞就动心了。曹建生回福州之后,瑞瑞躺在床上就和他煲电话粥,一通竟然也有一两个小时,父母在旁边看了,就说:真要是个好小伙子,你们就定了吧。
瑞瑞说:怎么定啊。我这一病,从单位出来了,去福州是不可能的,曹建生也是民营公司,他要到杭州,就得另找工作,我们这么大了,难道还得靠二老养着。
父母都是平常人家的出身,心气没有瑞瑞高,老爸就说:路都是走出来的嘛,我们结婚时也是一无所有,你们又不缺胳膊不少腿,好坏在杭州找份工作总有的,再说我们就你一个女儿,有我们一口饭吃,难道还能饿着你们不成。
老妈在旁边补充:你们两个我们总能够照顾得到,只要建生他们农村里的那一头不要来蹭饭,我们就担得起。
瑞瑞笑笑,不忍说破,父母就她一个女儿,他们的如意算盘是找个入赘女婿呢。
瑞瑞的病不久就好了,出院回家后打电话给建生,绕来绕去就把这层意思说了。建生就在那里憨笑,说:你定吧。
瑞瑞想起了当初那个拎着一杯茶勇敢向她走来的小伙子,就说:怎么我定呢,你是男人啊?你定。
建生说:到你们杭州去,你熟,还是你定。瑞瑞笑了,想:他是愿意到杭州来的了,来就来吧。
建生就那么拖着个行李箱来了西湖,瑞瑞的父母把瑞瑞的闺房布置成了洞房,建生在杭州就算有了家。他舒服地坐在新买的沙发上,手指敲着椅背,环顾四周,很心满意足的样子。瑞瑞等了他一会儿,才说:说说啊,你今后怎么打算?
建生喝着茶,微笑地说:你说啊,我听你的。
瑞瑞说:真是没心没肺,我们杭州人的规矩,老婆是要养的。
建生看出来了,放下茶杯,解释说:你说怎么养嘛,你说,我做嘛。
瑞瑞摇摇头,她可没想到新郎倌是这样的。想忍吧,也没忍住,说:要不我们俩就开个茶馆吧,自己做老板?
建生小小地一口一口地喝着茶,看着瑞瑞,好像有点吃惊,不说话。瑞瑞又说:我觉得夫妻就是一杯茶,一个是茶叶,一个是水……
她想她这样是很浪漫的,和当初建生拎着一杯茶过来一样。可是建生不回应,还是那么傻傻地看着她,直到她急了,问:行不行啊,你?
曹建生这才回答:你说行,就行。
瑞瑞声音就高了,说:怎么我说行呢?难道我说不行你也就说不行了?这种事情嘛总要男人出头的。
建生不急,说:一起出头,一起出头吧。
说是一起出头,其实,在杭州老家,还是瑞瑞在出头,父母亲戚七嘴八舌,建生就是个听众和实施者。有好几次他企图表达自己的意愿,瑞瑞就给他使眼色让他闭嘴,俩人单独在一起时也有争执,争到后来瑞瑞急了,就说:不是你说的听我的吗?建生就不吭声了。
茶馆开张了,就叫“瑞茶馆”,把瑞瑞的名字放进去了。开张大吉,也是结婚大喜,建生喝醉了,对瑞瑞说:我很开心,很幸福。在西湖边,有个茶馆,有个杭州美人,有个家,我平生足够了。
瑞瑞也觉得很幸福,只是没有建生的满足感,她心里首先想着要把茶馆开好。建生可不是这样想的,他想要个孩子,十分想。瑞瑞嗔笑他像个农民,就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建生认真地说:我就是农民的儿子。我娶你,就是要你给我生孩子。瑞瑞摇头说:你这样的大学生我还没见过。建生就回到了他的憨笑,说:现在不是让你见着了吗?瑞瑞投降了,然后就怀孕了。一起去的医院,医生检查了半天,严肃地说:李瑞瑞你的肾有问题,你不能生孩子。
小夫妻俩就傻了,回到家里,建生一声不吭,瑞瑞问他怎么办,他挤牙膏一样挤出来的回答:你定吧,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没意见。
这就是说他有意见,他不愿意把孩子打掉,他不相信瑞瑞会有生命危险,或者说他想冒一冒风险。
瑞瑞骨子里也有这种敢冒风险的意识,本来她并不想那么快要孩子,这一会儿她也拧着来了,说:那就生吧。
这边茶馆刚开张,瑞瑞忙里忙外,装修房子,购买茶具,定制茶桌,到龙井茶山上选茶,与茶农打交道,砍价,招服务生,培训……最要命的是借钱,贷款,建生一个外地人,过去学的是经贸,像这样具体的专业的事情,想插手都插不进去。瑞瑞忙得越来越像总经理,越来越不像孕妇。如此,孩子在肚子里五个月的时候,肾病终于发作,打胎也来不及了,瑞瑞成了尿毒症患者。
天,一下子就塌了下来。
怎么办?小两口坐在瑞茶馆的靠窗的包厢,默默无语,半天说不出话来。建生取出一套工夫茶器,开始泡工夫茶。到杭州之后,他就没有自己泡过工夫茶喝。都是瑞瑞动的手。这会儿瑞瑞也没有力气没有心思了。她的尿毒症发展的很快,一个星期要做三次血透,每个月就得花近万元人民币。茶馆刚刚开起来,做的还是赔本的买卖呢。俩人被生活折磨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曹建生笨手笨脚地冲着工夫茶,就见外面进来一个女孩子,土土的,一看就是打工妹,怯着声音问:你们这里要招服务生吗?
曹建生有点不耐烦,挥挥手让她走。倒是瑞瑞止住了,问她会泡茶吗?姑娘点点头说自己在广州茶楼里做过,刚到这个城市,见门口有招聘牌,就进来了。瑞瑞让她冲一道工夫茶试试,女孩子脸就松了,赶快洗手张罗起来。
趁女孩子离开那个空档,瑞瑞取出一张小报,上面有个广告,说的是一个名满天下的中医,专治尿毒症,现就住在车站宾馆,电话号码什么的都有,瑞瑞就问建生怎么样,要不要去见见这个人。建生这才回答:会不会是江湖郎中?瑞瑞说:那还用说,肯定是。不过江湖郎中也有蒙到治好的。我的病不能不治,要治又没有钱,我们也是抓救命稻草吧。
建生就站起来说:我这就去看一看,要是不行我就挡了,要是行我就请他来。说完拔腿就走,边走边拨手机。瑞瑞眼泪就流了下来,趴在桌上哭了。那妹子端上茶来,见老板娘哭,不知所措,瑞瑞抬起头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妹子叫马小再,真是个怪名,瑞瑞说:我要你,可我一时发不出工资了。
小再说:只要有地方住就可以了,以后再说好了。
吃了江湖郎中的药,瑞瑞有一个星期记不住发生了什么事情,七天之后她睁开眼睛,发现又在医院病床上,床尾脚后跟趴着建生,很奇怪,问:我怎么又住院了?建生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说:你吃了那药,又哭又笑,整整一个星期,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瑞瑞不敢相信,问:你是说,我发神经病了?我疯了?
她看见建生的眼睛里溢出了亮晶晶的泪水,他抱住了她,对着她耳根说:我再也不让你受这样的罪了。我想出办法来了。
建生要为瑞瑞移植肾,大家一听都觉得好,又都觉得不可行,首先肾源从哪里找啊?等到什么时候有了肾源,又哪来的那么多做手术的钱啊?
建生说他已经都了解过了,而且也已经检查过了,他和瑞瑞是同一个血型,他们可以配型,他愿意割下一个肾来给瑞瑞。
全家人听了都呆住了,妈妈突然就哭了起来,说:建生,我就是做牛做马――接下去就听瑞瑞一声叫:妈――就打断了妈妈的话――我不要!你们让我死!
建生按住瑞瑞的肩,拉着她的手大吼一声:闭嘴!
谁也没有听到过建生高声说话,他这一声吼,不但把别人吓住,把瑞瑞也吓得噤了声。建生这才缓下声调:瑞瑞你听我一句,你是我的老婆,我和你有法律关系,你有病我就得养你。所以我想让你好起来。你好起来还可以生孩子,我一个肾也可以生,这些我都打听过了。所以我捐你肾,看上去是为你,其实是为我自己。再说,要不是我非要孩子,你也不会得这个病,所以我也是赎我自己的一个安心。你明白吗?
瑞瑞愣了,啊,原来丈夫不是只会憨笑的,是要紧关头能够说出一大段话来的人。在瑞瑞看来,建生说的那些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关键时刻能够挺身而出,总之一句话,是靠得住的男子汉。瑞瑞好像直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爱上了建生。
他们住进了同一间病房,只是在两张病床间搁了一道屏风。手术大夫把瑞瑞父母和曹建生找到一起,告诉他们,瑞瑞的身体,做移植还是缺乏保证,两个老人就眼泪汪汪朝建生看,建生低下头,脸白了,说:听天由命吧。
手术很顺利,但结果却不幸而言中,瑞瑞的身体与建生的肾发生了较强的排异性,两天过去了,还是没有正常的排尿反应。瑞瑞急得又不能哭,她怕建生知道了心里过不去。奇怪的是建生在一帘之隔外无声无息,好像还没有在昏睡中醒来。瑞瑞不知道这三天三夜是如何熬过去的。终于,主治大夫就走了进来,瑞瑞明白,拼死一搏也没杀出血路,现在是来取建生那已经移进瑞瑞身体的肾了。
她不知道自己又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只听得耳边一声长叹,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虚虚的飘浮着的,甚至是若有若无的,一个声音说:瑞瑞,靠你自己吧,靠我是不行了。
她没有睁开眼睛,问:建生,是你吗?那边就又没有声音了。她又问:建生是你吗?
还是没有回答,瑞瑞闭着双眼,不肯睁开,她不想再活过来。她早就有所准备,她真的吞了一瓶安眠药,但是命不该死,又被救了回来。
这一次她睁开了眼睛,躺在床上,面如死灰,两只眼睛却闪闪发光,说:曹建生你给我过来。
曹建生就过来了,他恢复得不错,岳父母不顾家徒四壁,变着法儿给他补身体,看上去他又变成了那个“我听你”的小男人。
瑞瑞让曹建生把马小再找来,这段时间一直就是小再在帮他们料理着茶馆,慢慢地就有点起色了,瑞瑞对他们说:我可以上班了。我遥控,建生你中控,小再你在一线当领班。
曹建生想了好一会儿,才问:你能行吗?瑞瑞问他:你能行吗?曹建生说:你能行,我就能行。
瑞瑞说:我不是行不行的问题,我是死还是活的问题,我要活,我就得靠这个茶馆挣出钱来。
夫妻俩的眼睛就盯着马小再,马小再爽快地就回答说:试试看。
瑞瑞豁出去了,不是上医院做血透,就是躺在床上打电话,建生就遵循她的指示,一会儿上龙井买茶,一会儿上宜兴订茶壶,一会儿上人才市场挑人。上午凑齐的茶钱,刚够下午上医院,瑞瑞一天天活了过来,一天天地就有了血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想死,她越来越想活了。
有一天妈妈找了她,说:瑞瑞我真不该跟你说这个事情,我忍了多少天不说不行了啊。我看看建生和小再有点说不清呢。
瑞瑞两只眼睛就像冰窑子一样,只冒凉气,说:妈你不要说,我有数的。
其实她一点数也没有。她只是把曹建生叫来,说:我想让小再走。
建生没有表情,好一会儿才说:走就走吧。瑞瑞又把小再叫来,说,我想喝您冲的功夫茶了。
小再就仔仔细细地洗了孟臣罐,配了若琛瓯,点燃酒精灯,取了新置的茶海,上好的铁观音,瑞瑞看着她灵巧的小手蝴蝶一样翻飞,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小再我不想让你在茶馆里呆了。
小再愣了一会儿,开始流眼泪,手里拿块纸巾,折来折去地不说话。瑞瑞又问:你是想回家,还是找别的单位?
小再哭着说:回家。就冲了出去。
这边瑞瑞也哭了,她没想到这件事情是真的,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捶着建生的背,说:你为什么啦,你为什么啦?你不是把你身上的肉都割给我了吗,你为什么啦!建生茫然地看着前方,一句话也不说。
瑞瑞把小再送上了车,对小再说:我不怪你,可你也不要怪我,你想想我和建生是什么感情,我们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感情,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你走吧,我再也不要看到你。建生答应我了,他也不会再见你,你走吧。
一个星期以后,瑞瑞又看到了小再,她吓了一跳,揉揉自己的眼睛,真是她,旁边站着建生。她叫了起来:谁让你回来的!
建生说:是我,我叫她回来的,她怀孕了。
瑞瑞一边躺在血透机前血透,一边铁青着脸想心事,想明白了,把曹建生叫来,说:你放心,我不会吃安眠药的,我也不会死的。因为我越来越想看看,你是怎么看着我活的。现在给你两个建议,一是和我在一起,那么只有让小再去堕胎。另外一条,你们离开我,你们爱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
建生睁大眼睛,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你。好的,那么你就陪她去打胎。她不肯。那么你们就离开我。
那我们住到哪里去呢?曹建生突然冒出来一句愚不可及的问话。这句话把瑞瑞惹恼了,大叫一声:滚!
这一句话,转眼就是三年了。瑞茶馆越开越好,瑞瑞完全能够靠自己的茶馆救自己的命了,妈妈偶尔叹息着说:建生啊,真是个好人,就是熬不过这一劫,哪怕再熬几个月就过去了,瑞瑞听了一声冷笑,不搭腔。
那年五月吴山庙会,瑞瑞到庙会摆茶摊,竟然和小再撞上了。小再抱着个娃娃,正在摆个卖杂货玩具的小摊,看到瑞瑞也愣了。
瑞瑞问:小再你还好吗?
小再笑了笑,就哭了,拉着瑞瑞的手抽泣,上气不接下气,半天才说:他不肯跟我结婚。
瑞瑞吃一惊,心里突然就有股得意,问:你们住在哪里?
小再说:住在我老乡的仓库里,他也不工作,说是找不到工作,就靠我摆这个小摊吃饭。
瑞瑞一下子就明白了,她让小再转告曹建生,要是想要她帮忙,就来找她。第二天曹建生就来了。他还是穿着她刚认识他时的衬衣蓝裤,只是衣服皱巴巴的,他萎顿了。
瑞瑞给他冲了杯龙井新茶,说:你怎么可以那么自私呢?孩子都两岁了,你还不和人家结婚。曹建生闷了一会儿,才说:我没想过要和她结婚!那你怎么还和她生孩子?瑞瑞声音高了起来。
曹建生突然拉住了瑞瑞的手,说:我割了肾,以为自己不会生孩子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明白吗?
瑞瑞又困惑又伤心,好像有些明白,又好像更糊涂了,只好岔开话题问他,来找她干什么?
曹建生说:小再说的,你肯帮我们忙的。
瑞瑞一听火气就上来,真是没骨气到家的一对男女,她提高了嗓音问:你们什么意思,让我再反过来养你们啊。
曹建生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瑞瑞,你别生气……
此话才说一半,瑞瑞百感交集,泪如雨下,落进杯子,就溶入茶水中了。
瑞茶馆,表面上又恢复到原样了,小再又回来做了领班,曹建生因为只有一只肾,干不了太大的力气活,就在茶馆里当了个不管部长。孩子一天天地长大了,曹建生仍然与小再同居,瑞瑞常常劝曹建生与小再结婚,曹建生总是笑笑不作答,直到有一天瑞瑞说:结婚吧,建生。婚姻就是一杯茶,一个是茶叶,一个是水,得放在一个杯里才是茶水嘛……
曹建生想起了他从前听到过的话,长眼睛睁圆了,问:瑞瑞,你真的不爱我了?
瑞瑞咽了好几下,才把眼泪咽下去,头一歪,说:是的,不爱了。
曹建生愣了好半天,说:好吧,我听你的。我结婚。
瑞茶馆的天还是瑞瑞顶着。只要有空,瑞瑞就喜欢坐在茶馆的一角,看着那些出出进进的茶客,想:原来爱与恨也能够溶成一杯茶,滋润她的生命与生活。有时候,当某个男子拎着个茶杯朝她走来时,杭州美人李瑞瑞还会暗自一惊,以为曾经有过的生活,又重新归来了呢……2007年3月12日
插图:郭红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