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中石先生对于书法,定位在学问研究上。书法不仅仅是一门艺术,更是一门学问,而研究的出发点和聚焦点便是我们的汉字。书法艺术是对汉字书写的研究,汉字怎样书写出来更好看更能成为优雅的艺术品?这里面有个先决条件,这个条件就是汉字本身涵蕴着非常丰富的艺术素质。汉字不光记录声音,更重要的是描摹物象。中
欧阳先生说:“艺术是形象思维的结晶,而理性应当是逻辑思维的轨迹。然而,在我看来,一切形象思维的历程都必须以逻辑思维为皈依,一个形象思维结晶的艺术,必然以逻辑思维为内在的灵魂。它们虽然是两条思路,但绝无背舛。越是弥合神契,越能得到高度的成就。根本不可能设想它们的离异。”对于一种艺术形式的分析,如果不能从理性上进行探索,就抓不住它内在的灵魂,不能理解它形成的契机和发展的能动之源。汉字是工具,但它的书写又形成了一种特殊的艺术,一种幽邃、高雅、含蓄、深远的,极有使人得到教益、熏陶、感染、启发的魅力的艺术。之所以能够如此,正是因为它有着理性的内在潜力,它有着丰富的意象及广阔的可塑性的艺术素质。而这种艺术素质正由于潜在的逻辑思维的理性为皈依而使然。
汉字的构成方式,依旧说,即所谓的“六书”:象形、指事、会意、形声、假借和转注。而前四种则是汉字构成的基本方式,从中正可以看出理性的重要意义。我们的先民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画复杂的事物,可以从大范围里找最简单的小地方,以象形为主,在象形的基础上,加以符号化,如“本”、“末”,都是先写一个“木”字,然后在最上部画一横,这是末梢的“末”;在最下部画一横,这是根本的“本”。再如“刃”,先画把刀,然后在锋刃的地方点一点,表示这里是刀刃的部位,这种高明的创意不能不让我们后人感到钦敬和骄傲。
欧阳先生讲:“汉字的这种基本以‘形’为本的成字方式,从简单到复杂,从少到多,逐渐发展起来。如果没有合乎逻辑思维的理性为依据,这个汉字系统是不可能形成的。这里没有分类的逻辑错误,没有兼类游离的交错,而是成系统的,比较严密的。虽然也有个别的汉字不易厘定,但从总的大体上说是有序可循,类别清晰的。如果一味地挑剔它的不科学,不从整体、大量上来看,倒是犯了‘以偏赅全’的逻辑错误。”从作为汉字胚胎的陶文符号开始,已为汉字以象形为主的成字方式作了前导。即使是最复杂的形象,也离不开简化的抽象概括,即采取一种线条白描的勾画方法,在勾画的过程中,先民并不采取务尽其繁以求其似的做法,而只是画出了最能突出特征的线条,弃去了无关宏旨的线条,显然这是抽象的结果,而且把许多的内容容纳在了一个形体之中,这又必然是概括的结果,可见,即使是最原始的汉字胚胎,也还是凝结着理性的思维。
如果说单个的有形的物体容易摹状,但是需要把复杂的动作或事情表现出来,又不能做成活动电影时,就要用“会意”的手法。“合谊”是“会意”字的成字要领,这其中又表现出了先民杰出的理性思维。
欧阳先生讲:“我记得小时候听过一个相声,讲的是,有个人没有文化,不认字,是个文盲,想表达自己的意思写不出来,和哑巴不能说话是一样的,他没办法,只能想方设法用画表示。一天,一个朋友捎来信,请他去家里,他想告诉朋友很想去,但又恐怕去不了。大家想想,这事太复杂了,想去但又恐怕去不了,里面包含着或然性,这样的思想活动很难画。于是,这个人先画了自己,又画了一个大门,从大门里探出头来,脖子伸得很长,向着朋友,意思是很想去;但是又出不去,为什么出不去呢?他把自己画成一个王八,后边画了一个很大的盖儿,被门挡住了,门框太窄,盖儿太大,出不去,表示‘大盖(概)’出不来。我想,古人可能也遇到过类似的问题。汉字最早也是画,只是逐渐浓缩,出现结晶体,构成文字,即汉字。有什么,画什么,很简单,但要表现活动,如前面相声里的‘想’字就难了。我们的祖先很有办法,两个东西一商量就出来了。两个商量着表达一个内容,当然过后自己要能认得,还要让别人也能认得,要达成共识,才能够交流。”
这样的例字很多,如日月为“明”,双木为“林”等等,这种对集合概念的描述,显示了先民对概念的把握能力。再如,止戈为“武”、人言为“信”等等,这种“合谊”的方式的确表明了先民思维的深度。显然这绝不是单纯的形象思维所能负荷的。
汉字本身既是一种理性的产物,又是一种艺术的结晶。而进一步把这种结晶交由书法家去进行更加夸张的艺术创造,必然使汉字艺术得到更为辉煌的宏扬。这是历史的需要,人们的需要,所以书法成了艺林中的一颗珍奇瑰丽深邃、悠远、幽香、晶莹的明珠。虽然不见得人们从它的出现便自觉地把它当作了艺术的创造,但不可否认,它的出现形成本身已经先天地凝结着艺术的素质。人们的认识不断地得到深化,有意无意地随时都对它倾注了艺术的乳汁,所以在历史上产生了多次的字体发展,更有多少“大家”千姿百态的书体创作,于是形成了代不乏人,时有名作名著的灿烂书史。而这部光彩照人的书史,是由两部分凝成的,一部分是一些名作,一部分是一些理论著作。诸多名作的实践为理论著作提供了研究的对象;诸多理论著作为名作作了论理分析,肯定了优点,指出了前进的方向道路;名家们又在理论的指导下进行了新的创作实践,如此交互映衬,相辅相成地共同写出了这样一部巨制。
欧阳先生最近总结说:“作字行文,文以载道;以书焕采,切时如需。”这16字可以说是他对书写问题的凝聚认识与心得体会。书法是关于“书”之“法”。这个“法”,不是技术的法,也不是无边的法力,而是指一种法则、法度等概念。欧阳先生对此解释说:“对于书作,如果只把它落到艺术上是不够的,它应当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结晶。好象说得太严重了,我再解释一下:为什么说是结晶?这里面有许多问题,第一是怎样来书的方法,从浅显到深奥,但也只是方法,有关如何书有很多学问,例如,书法史上曾经有过什么字体、如何审美等等,有些研究已经做得相当成熟,有些高度也是今天的高度,值得我们尽力去钻研;第二是书什么、写什么的问题,这是个很重要的课题。一首唐诗、宋词,相距时代的要求太远了,如果把眼光局限在这里太狭隘,我们应把它放到应有的重要位置上;第三,书法还起什么作用。简单讲,就是讲求书德、书仪,不仅指书法上的一个道德,包括作书人的仪态、立事的形象等都包括在内。应该说,从小训练写字就是做人规范的要求。书作是中国文化的结晶。至于怎么写,是简单的,把它当作学问来考虑才是大问题。没有足够的知识,就写不出来,一旦考虑成熟,凝结出来,一定是文化的结晶。宗白华讲书法是艺术的艺术是很有道理的。”
欧阳先生在教学与研究中很重视思路,根据个人的经历以及观察社会的能力,一个人到底走到什么程度,关键在于思路。学问的高低也在思路。他强调,必须有科学的方法论,要解决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学问怎样做;二是字应该怎样写。
他说:“先谈第一个方面,做学问要由博返约。能看到的书都去看。‘博’后再回到‘精’上,博览精读。要当真读书。但是书太多了,多得来不及看时,就‘浏’书,眼睛划过去。我们讲的‘读书’,不是这样,要读出声来,要背,仔细研究。现在很多文章只能看,不能读,不能琅琅上口,原因就是背书太少。如果缺少这门课,要补上,要多背书。只有经过精读,才能在读的过程中,融会各方,成为自己的东西,所以在读的过程中也要重视自己的心得。”
再谈汉字怎么写的问题。
欧阳先生认为,首先要纠正一些观念上的问题。“字是练不好的,是创不出来的,而是学好的。对于‘学’、‘练’、‘创’而言,最容易的是‘创’,比‘创’难一点的是‘练’,最难的是‘学’,而真正解决问题的也是‘学’。‘练’是自己变成自己,其实自己本身就是自己,如果练的方法不对,那‘练’就成了重复错误;‘学’是把别人的变成自己的,是‘加’,是积累;‘创’是把自己的变成人家的,最后把自己变成为穷光蛋为止。我的话很直率,可是都是管事的话,我们要深刻地理解‘学’。”
书法是艺术,根据书写原则达到一定高度的作品必然是文化的结晶,它是包括处世、道德、学问、经历等都纳入进去而形成的一种文化结晶。欧阳先生常讲:“谁能容,谁占先”。学问之道,必是先博,而后能精。博,必要能容。一切观点,都是我们思考的对象。不自恃,不自敝,学为我用,有容乃大。立足社会,切时如需。这是欧阳先生的问学宗旨,也是他从事书法艺术的依归。(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中国书法文化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