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王国维去世80周年,让我想起了他的一件旧事:一生浮泛情海的龚自珍,极擅借诗词来摹状男女情感纠葛,晚年写有一首轻盈绰约的绝句:“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王国维读后,斥之为:“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每读《人间词话》至此,总不禁莞尔。
龚
后人论龚自珍性格诗文,惯采其常用一词品题:“剑气箫心”。“剑气”,指狂侠之气;“箫心”,指怨抑之心。就是说龚一方面以天下为己任,纵议国家兴亡之计;一方面选色谈空,以风怀与禅悦自娱。检索《龚自珍全集》,能体现“剑气”的论、议、表、启、笺等篇章和诗词固然不少,但稍加推敲,便发现不过是漂亮词句包裹的一堆空话而已,那是传统书生勃抒胸臆、慷慨论政的续响遗韵,大可不必过于当真;倒是咂品那些饱蓄“箫心”的诗词文赋,并证之以时人录记的龚平素言谈举止,还真让人想见这位艳骨奇情、独立无俦的诗杰风姿。
和勇开风气的龚自珍一样,王国维也是一位领异标新的英才;但与龚的贡献主要在文学创作上不同,王的主要业绩则体现于学术研究中:他精通英文、日文,能够阅读德文版哲学原著,是中国学人研究康德、叔本华、尼采等现代西哲的先驱;所著《人间词话》、《宋元戏曲史》、《红楼梦评论》,文学界至今仍奉为经典名著;而他的甲骨学、“古史新证”、文字音韵训诂之学和古器物学研究成果,更是当代史坛无法逾越的学术空间――从知识结构上论,王国维真正做到了化合中西,贯通今古。但于人生态度上看,他还是以汉代班固《白虎通德论》中所说的“三纲六纪”为行动指南,而没有选尼采的“上帝死了”作人生格言。正是思想深处固守传统主义,满清被推翻十多年后,他仍应逊帝溥仪之召,充任“南书房行走”,至死以前清孤忠遗老自命,成为革命者一再诟病的话柄。但在日常生活中,他却处处严谨自持,不营生计,不图享受,潜心钻研学问。晚年虽盛名满天下,仍心无旁骛,甘为一介清白寒士。
王国维有一则逸事,研究者大多未予关注,却极能反映其立身处世之风范。在其弃世前数日,他曾受托替时为其学生、后成著名历史学家的谢国桢题写扇面。王书写了唐末韩?的《即目》和《登南神光寺塔院》两首七言律诗,可题款时,于谢国桢名后,误植一“兄”字。友无论年齿幼长,皆可以“兄”相称,此为旧时礼数。但师称弟子为“兄”,就悖逆礼节了。于是,蹈湖当日,王国维先赴清华研究院,依常处理教务,并用墨笔在为谢题写的扇面上涂改“兄”为“弟”字――如此,既遵行了传统之礼,又融入了王氏待人接物的一贯谦和。做毕这桩事,他才乘车到颐和园,步行至排云殿西鱼藻轩前,临流徘徊片时,方毅然自沉。其时适为榴花盛开的端午时节,认真而不苟且的屈原也是这个时节自沉的。
明了王国维是这样一位事事顶真的粹然儒者,也就不难理解狂放的龚自珍在他眼中是多么离经叛道了。
在前几年曾鼓噪全球传媒的“拉链门事件”中,起诉克林顿的美国独立检察官斯塔尔和克林顿年龄相同,人生经历相仿,但价值观念和思维方式却迥然相异。斯塔尔凡事坚持深层道德传统观念,为了弹劾克林顿“这个不道德的人”,竟然花费纳税人4000余万美元,搜集整理了约3000页克林顿性丑闻调查报告,包括莱温斯基穿过的一条海军蓝色长裙在内的17箱物证,将“现任总统”克林顿“砸”得灰头土脸,好生狼狈。
王国维不是独立检察官,他寻不出龚自珍的那条锦瑟佳人“海军蓝色长裙”作法庭物证,也无法提请国会弹劾龚。于是,只有将自己的弹劾之举,放在《人间词话》中去实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