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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小说)

2007-06-18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石钟山 我有话说

不知不觉,当兵就到了第三年头上,到了秋天王才该复员了。他这才发现日子过得真快,直到这时,才觉得日子过出了些滋味。

王才当的是仓库警卫兵。仓库在一个镇子外的郊区,一条马路弯曲地伸过来,顺着马路可以望见镇子上空的烟尘和鸽子。

隔着马路,那边有河,河旁有树。平时的河,只静静地流着,

一片波光潋滟的样子。到了雨季,那河便宽了,也深了,哗哗啦啦的,才流出些气势。树们便傍着这条河,很滋润地生长着。

这里很静,住着王才他们的警卫排。兵们上岗,下岗,学习,吃饭,睡觉,日子便在平淡中重复着。

三年来,王才一直站的是傍晚那一班岗。王才喜欢那一班岗的时间,那时的太阳垂向西边,红彤彤一片。世界很静,河水映着落日,很美。远处的城市,便掩在这片夕阳中,一切都那么朦胧和美好。

王才当第一年兵的时候,就开始喜欢这班岗了。每年新兵入伍,老兵复员,排长总要把站岗的顺序动一动,王才每次都对排长说:我愿意站傍晚的岗。

傍晚这班岗,正是兵们吃过晚饭,自由活动的时间,下棋,玩球,打扑克,兵们都愿意有这么一段轻松的时间。排长听了王才的话,就笑一笑。王才就一直站着这班岗。

王才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爱站这班岗。他每天一走上哨位,便去望那河,望那条曲折地通向城市的马路。他知道,这时候那对老人就该出现了。那是两个一时也说不准年龄的老人,头发花白,他们相扶相携地在河旁的树荫下散步。树下是沙滩,很细的那一种。老人在沙滩上一趟趟地走,沙滩上便栽下一串脚印。更多的时候,是两个老人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望那落日,望那条河。静静地,就那么望着。谁也不说话,像是两尊雕像,久久,老人似乎睡去了。

每天这时,沙滩上会出现一位少女,他也说不准少女的年纪。少女扎着马尾辫,可爱的红色发圈像一只欲飞的蝶,随着她的走动,一飘一荡的。少女穿着紧身短裤,吊带衫,裸露着漂亮的腿和手臂。少女长得很白,也很文静,每次出现时总是牵着一条小花狗。狗的脖子上系着铃铛,一摇一晃的,铃铛便丁丁当当地响,很好听。

少女管狗叫宝贝,她在前面跑,就喊身后的小花狗:宝贝,快跑!狗便欢天喜地地去追。少女就在前面笑,笑声清脆,像摇着的铃铛。有时狗跑在前面,比赛似地和少女跑,少女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喊:宝贝,等等我――

狗听了,更欢实地往前跑。

王才很愿意看少女跑步时的样子,两条光洁的腿在河滩上舞蹈着。头发上的发圈也一跳一荡的,少女此时的样子似要飞起来。

老人仍旧在那儿坐着,不知是哪个老人先说一句:回去吧。两个老人便相扶相携地站起来,一步步顺着沙滩向暮色里走去。

王才痴痴地盯着两位老人远去的剪影,似也同样和老人做了一个宁静而祥和的梦。

少女此时也会像唱歌似地喊一声:宝贝,回家了。少女和狗便也淹没在暮色中。

王才知道,前面不远处的一片树林后面,住着几户人家,老人和少女无疑就住那片树林后了。

这时候,营院里也安静了起来。王才想起了老家的三妹,三妹说话也像少女这么好听,像唱歌。三妹也有两条漂亮的腿,跑起来的样子也很可爱。三妹是他的同学,从小学一直到中学,他和三妹一直坐一张课桌。他愿意听三妹说话,三妹说话像唱歌一样好听。他也愿意看三妹笑,三妹一笑就露出一排晶亮的牙齿。三妹不仅有这些,三妹身上还有一股好闻的味道。

他当兵走的那天晚上,他就使劲儿地闻了一次三妹身上那股好闻的味道。

那天是三妹找到了他。他们走了挺远的路,走到一片树丛旁,三妹不走了,停下来,两只眼睛很亮地望着他。

三妹说:才哥,当兵好呢。他说:错不了。三妹又说:当兵能入党,还能当军官。他也说:是哩。

三妹的两眼就更亮了,他听见三妹的呼吸粗一下,重一下。他就在朦胧中望着三妹,三妹也热切地看着他。

三妹又说:才哥,给俺写信吗?他就说:你愿意看,就写呗。

他看见三妹怕冷似地哆嗦了起来,他也哆嗦了,他一伸手,就抱住了三妹。三妹的身子软软地贴过来,他就嗅到了三妹身上那股好闻的味道。他使劲儿地闻了一次。

直到现在,他的嗅觉里仍飘荡着三妹那股好闻的味道。

他刚到这个仓库没几天,就欢送一批老兵复员。那是几个当满三年的老兵,他们戴着大红花,摘去了领章和帽徽。他一看到老兵就想到自己刚到部队时的样子。有一点不同的就是自己的军装是崭新的,老兵的衣服都已经洗得发白了。老兵依次地和送行的人握手,老兵眼里一律含了泪。门口有连里派来的车在等他们。他们一步步向门口走去,恋恋的,怅怅的,走到门口时,几个老兵不约而同地停下脚,转回身,冲他们这些送行的战友,和眼前的营房深深地鞠了一躬。久久,他们才慢慢地上了车。隔着车窗,他看见老兵们眼里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

王才觉得入伍和复员都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他不明白这些老兵为什么要哭。

他当满一年兵的时候,又迎来了一批新兵,同时又送走了几个老兵。他的班长也走了。班长和那几个老兵一律含着眼泪,和他们这些朝夕相处的战友说着离别的话。他送走老兵,回到宿舍,一眼就看见了班长空出来的床铺。他就住在班长的上铺,班长每天晚上起来查岗,总要给他掖掖被子。轮到他站岗时,班长总是从床下伸出一只手捏他的鼻子,他就醒了。很小心地穿上衣服,下床后,他也学着班长的样子,捏一下班长的鼻子。然后在黑暗中笑一笑,班长也笑一笑,他便上岗了。

他望着班长空出来的床铺,心里一下子觉得很空。一连好几天,他一望见班长的床,心里就无着无落的。

他当第二年兵时,再站傍晚那班岗,仍然可以看见那对老人和少女。

老人一如既往地坐在那块石头上,望斜阳,望这静谧的世界。久久,一直到天暗下来时,老人说一声:回去吧。两个老人相扶相携,蹒跚着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两个老人在相同的时间没有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便觉得这日子少了些什么。一连等了两天,老人仍没有出现,河边只有少女和狗的身影。他就想:要么是老人病了,要么就是被儿女接走了。

第三天,他终于看见了老人。此时却不是一对了,只剩下那个老头。老头几天没见,一下子似乎老了许多,头发更白了,脚步也更踉跄了。老人蹒跚地走在沙滩上,后来就坐在了那块石头上。这时,他发现老人的手臂上多了条黑纱。他的心猛地跳了几下,终于明白为什么只剩下了老头一人。老头独自坐在那里,样子仍像尊雕像,望着落日,望这静谧的世界,身旁却少了一个人。久久,暮色苍茫起来的时候,老人仍说着:回去吧。然后,老人站起来,习惯地又去扶身边那个位置,却什么也没有扶到。老人的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摔倒,后来老人扶到了一棵树。他看见老人的眼角滚下两颗浑浊的泪。老人叹口气,一步步,蹒跚地向回走去。他也在心里叹了口气,是为了那个老人。

不知什么时候,少女再出来时,身前身后少了那只小狗,却多了一个年轻人。小伙子个子挺高,样子也挺帅气。少女头上的红发圈不见了,马尾辫也散了下来,少女的模样就多了些妩媚。小伙子揽着少女的腰,少女的头偎在小伙子胸前,样子天真又幸福。两个人一边走,一边亲热地呢喃着。他听见小伙子叫少女“宝贝”,开始他还以为小伙子在叫那只小狗呢,却发现是少女满面娇羞地应着。他在心里笑一笑,想:她是他的宝贝呢。

俩人在暮色中,一趟趟地在沙滩上走,样子亲密又幸福。

三妹也和他这么亲密幸福过,不过不是在这河边的沙滩上,是在信里。三妹在信上亲热地叫他才哥。刚开始一有时间,他就给三妹写信,三妹一接到他的信,很快就给他回信。三妹每次在和他说完亲热的话以后,总要问他:才哥,入党提干的事快了吧?三妹这么问他,他便不知如何回答三妹。

王才当第二年兵时,班长给他争取了一个考军校的指标。那些日子,他也复习了,也努力了,可等公布结果时,才发现自己的分数离录取线差得挺遥远。他没好意思把这一结果告诉三妹,他总是在信里安慰三妹说:只要努力,会有希望的。他在信里这么对三妹说了,自己心里却一片茫然。他自己清楚,要想提干,只能通过考军校这一途径。不过也有例外的,那就是立过大功的英雄人物。那一次,排长组织他们学习一份报纸,报上说:某军区有一名战士在出差途中,与歹徒搏斗,身受重伤,立了功。立功战士伤好后,被保送进了军校。

他听着排长念报纸,觉得立功的事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当了快三年兵,他一直在哨位上守着。别说出差,就是到不远的镇子里,他去的次数也能数得过来。

日子一天天过着,上哨,下哨,学习,吃饭,睡觉。日子平淡得今天和明天一样。门前的河还是那条河,树还是那些树,日子依旧。他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战友们不也一样这么和他生活吗?新兵来了,老兵走了,这便有了日子。三妹再来信时,他觉得没有必要再隐瞒什么了,便在回信中说,提干的事没有办法了,再过些日子,就复员回去了――

从那以后,三妹的信就越来越少了,信里也没有以前那么亲热了。等三妹的信,盼三妹的信,等来了,心里却多了份失落。他依旧热情地给三妹写信,三妹的信是越来越少,后来,他干脆等不来三妹的信了。他就在心里叹口气说:不来就不来吧。不管三妹来不来信,日子总是要往前过的,他生活中却少了那份甜蜜的期盼。

他再站在哨位上,望那夕阳、那条河和那些树,心里就多了些感觉,那感觉硬硬的,揣在他的胸间。

不知是哪一天,那个孤独的老人,也突然在他的视线里消失了。但他总觉得老人说不准哪一天又会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可他一连等了许多日子,老人也没有出现。他便想起老人已先去的老伴,或许老人也寻他的老伴去了。想到这儿,他心里陡然热了一下,于是在心里真诚地冲两个老人说:走好啊。

河畔沙滩上,从此只剩下了那个少女和那个挺帅的小伙子。俩人亲热地说着话,少女不时把清脆的笑声洒向宁静的傍晚。他们有时在沙滩上疯跑一阵,少女的头发在晚风中飘扬着,像举起的一面旗,她的双腿和手臂依旧那么美丽和光洁。更多的时候是两个人躲在树后相拥,久久。王才看到这儿,便想起三妹身上那股好闻的味道。此时,看到少女倒在小伙子的怀中,心里莫名地多了份惆怅。

有时他也觉得这日子过得太平淡了,平静得让人想在哨位上大喊大叫几声。这时,他就想到排长组织他们学习报纸上的英雄事迹,他在心里感慨,要是自己能有个机会立功该多好啊。那时,说不定自己的名字也会印在报纸上,然后进军校――他这么一路想下去。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无声地笑自己的异想天开。

不知不觉雨季就到了。雨季一到,那条河就宽了许多,也深了许多,流起来就有了气势,哗哗啦啦地响。人站在哨位上,听着河的喧响,心里就多了种东西,仿佛那河水流进了自己的心里。雨季一过,就该到秋天了,到了秋天,他就要复员了。这么一想,便开始有些怕雨季过得太快了。

雨季来到的日子里,少女和小伙子在这雨季里突然失踪了。王才就想,他们也许是怕没完没了的雨淋湿了他们。

雨下得一场比一场大,那条河就愈来愈欢响个不停了。那是个小雨的傍晚,王才又站在了哨位上,远远近近迷蒙一片,没有了落日,没有了沙滩,只剩下那条欢响的河,此时他的心里有些空。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个少女,正独自站在雨中。她没有带雨具,浑身上下已经淋湿了,少女痴痴地冲着河呆望着。

他看见少女的一瞬有些吃惊,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傍晚出现在那条河边。少女任雨淋着,终于,他看见忧伤的少女一步步向河里走去。河水没了少女的膝,没了腰――

这时,他似突然清醒过来,脱下雨衣,疯了似地向少女跑去。

他把少女拖上岸的时候,少女痛苦地望着他,雨水和泪水在少女苍白的脸上流着。少女哽咽着说:我要死,你干吗要救我?那时,他觉得有许多话要对少女说,说自己和三妹,可他听了少女的话,便呆呆地立在那儿。直到少女捂着脸,呜咽着跑开,一直跑到风雨里,他才一步步向哨位挪去。他不知道少女活得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死。他觉得,那是他和少女之间的秘密,这个秘密他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雨季转眼就过去了。秋天来了。他再也没有看见那少女。直到他临复员前一天的傍晚,他的心里一直在想着那个少女。他不知道少女此时此地在做什么,想什么。

王才和几个老兵一样,终于要离开了。那天,他和几个离队的战友,胸前戴着大红花,依次地和送行的战友握别。他的眼里噙满了泪,觉得有一肚子的话要对这些朝夕相处的战友说,可却一句也说不出。只一遍一遍地说:再见了――

接他们的车就等在门口,他和战友一步三回头地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和几个老兵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转回身,冲那些送行的兵和他们曾生活过三年的军营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便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了。直到这时,他才理解了那些已经复员的战友。他坐在车上的一瞬,透过车窗看见了哨位,哨位上站着一个新兵,王才一下子就想到自己三年前站在哨位上的情景,眼泪一下子就又流了出来。

车启动了,他在心里默默地冲他站了三年的哨位说声:再见了――

这时,他回了一次头。透过车窗,他突然看见了那个少女。少女站在河边,一头黑发旗帜似地在风中飘扬着。她的身旁又多了一个小伙子,却不是那些日子见到的那个了。少女似乎看见了车里的他,少女冲他挥了一下手,接着,他看见少女幸福地冲他笑了一次。他看见那笑,心里竟喊了一声:再见了――泪水便再一次模糊了他的双眼――

石钟山1964年10月生于吉林,现为北京武警总部政治部专业作家。以描写军旅生活见长,著有长篇小说《男人没有故乡》、《红土黑血》、《向北向北》、《白雪家园》,中篇小说《父亲进城》、《父亲的感情生活》、《红颜》、《母亲,活着真好》等,短篇小说《国旗手》被收入中学语文课本。根据其小说改编的影视剧有《激情燃烧的岁月》、《幸福像花儿一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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