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叙伦是中国近现代知识界的名人,有着不同凡响的经历。民国时期,他曾“四进”北大任教,“三任”教育次长;新中国成立以后,他又以中国民主促进会主要创始人的身份出任教育部长。除显赫的事功外,马叙伦在学术上亦用力甚勤,颇有建树。他是晚清国粹派的重要一员,他的研究广泛涉及史学、诸子学以及文字训诂学等领
然而,对这样一位卓有成就的教育家、文字学家、书法家,著名的爱国民主人士,史学界的研究并不相称,有关他的不少基本史实尚未厘清,有关他的生平事迹的叙述也存在着不少似是而非之处。例如,长期以来,几乎所有研究成果都认定他曾经加入同盟会,但就目前的材料看,这是值得进一步商榷的。
关于马叙伦与同盟会的关系,他本人在《我在六十岁以前》中曾有如下一段记载:“这年(1911年)夏天,汤尔和为筹办浙江医药专门学校到日本去,我跟他到东京一玩,但是,我不能说日本话,他又不常在东京,因此,我就窘了。我的目的是要找章太炎先生,我和章先生,论亲他是长辈,论年我是后辈,不过如上文说过的,在上海为国事运动的时候,我们是时常碰头的,所以我们是谊在师友之间。”“我和他谈起国事,他自然仍是革命、革命的一套。我请他介绍入同盟会,他答应了,但是他却想回国。我许他回国后和陈老师商量办法,因为陈老师和他是好朋友。”(《我在六十岁以前》,第26―27页)目前几乎所有相关论著,都根据这一记载得出马叙伦1911年在日本由章太炎介绍加入同盟会的结论,并在此基础上分别延伸出各种进一步的推论。尽管个别学者已经发现其中存在疑点,但也只是试图对此作出一些解释(卢礼阳:《马叙伦》第37―40页,花山文艺出版社1999年)。同时,研究者都未能提出能证明马叙伦确实加入过同盟会的充分证据。
其实,在这一时期,章太炎与同盟会之间关系颇为紧张。章太炎、陶成章本为光复会领导人,加入同盟会后,曾对《民报》出版贡献甚大。但他们的宗派思想及地域观念比较严重,对同盟会政纲的理解也偏重于民族主义。1908年,章、陶由于经费问题与孙中山关系极其紧张,于是在南洋地区重建光复会组织,双方关系进一步恶化。1910年2月,光复会总部在东京重新成立,由章、陶两人分别担任正、副会长,正式从同盟会中分裂出来。马叙伦早年长期在浙江知识界活动,与章太炎等人均属熟识,加之他的“盟兄”汤尔和又是留日学生里的活跃分子,因此他对光复会、同盟会间的紧张关系不可能没有耳闻。在这一历史背景下,上述记载里所提到的他曾请章太炎介绍加入同盟会(而不是光复会)一事的真实性,就不能不令人产生怀疑。况且这一记载出于30多年后的回忆,在作为史料运用时不能不持谨慎态度。
退一步讲,即使马叙伦的回忆真实可靠,也还不能断定他就确实加入过同盟会。因为在上述记载里,马叙伦仅仅提到曾请章太炎介绍入同盟会,章答应了,除此之外,并没有交代此事结果到底如何。而且此后一段时期里,也未见其参加过同盟会系统的任何活动。因此,我们不宜对这一材料做过度的诠释。
更为关键的是,马叙伦在其他关于自己早年政治活动的回忆中,均只字未提加入同盟会之事。抗战胜利后,马叙伦投身反对国民党独裁统治的政治活动,成为中国民主促进会的主要创始人。这一时期,他发表了大量政论文章,其中多次追述自己与国民党的历史关系。1945年12月,他在《国民的责任应该说话》一文中称:他本人“未到‘弱冠之年’已有中国式的社会主义思想,过了二十,便加入同盟会外围的南社,也曾做过国民党北京特别党部的宣传部长,也曾踏过血迹而尝过小小流血的味道,也曾在国民党治下努力过政治工作,虽然从十九年起不让我再占国民党党籍了,但我不曾再加入任何党籍”(马叙伦:《国民的责任应该说话》,中国民主促进会中央宣传部编《马叙伦政论文选》第17页,文史资料出版社1985年)。1946年4月,他在《敬尽最后的忠告于国民党》一文又称:“在我做中学生的时代,已迷信了革命”,“后来我加入南社,也入了国民党,两次首都革命,一次浙江独立,不是我‘丑表功’,也算出生入死,影响到国民革命军的成功。”(马叙伦:《敬尽最后的忠告于国民党》,《民主》1946年4月27日第28期)在这两处记载里,马叙伦均只提辛亥前后曾加入南社,而未曾提及加入同盟会之事(他1923年才加入国民党,此前和国民党并无组织上的关系)。
关于自己的“历史”,除《我在六十岁以前》外,马叙伦在新中国成立初期还写过一份较为详细的简历,重点记载其革命经历,从反对北洋政府到反对国民党政府,记得相当详细。但同样只字不提是否加入过同盟会(马叙伦自述简历,马?提供,原件为未刊打印稿)。如果曾经加入同盟会,无疑是他早年革命经历中的辉煌一幕,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之所以完全不提,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不曾加入过同盟会。
至于马叙伦为何没有加入同盟会,限于史料,现已难知其详,只能从相关史事里寻找蛛丝马迹。马叙伦早年有着强烈的排满革命意识。这一思想随着革命形势的高涨而不断加强。1905年,他与邓实、黄节等发起组织《国粹学报》时,“实阴谋藉此以激励排满革命之思潮”(马叙伦:《鼓吹民族革命之国粹学报》,《石屋余渖》第192页,上海书店据1948年版影印)。1903年马叙伦发表的《宋爱国岳文二公传》、《中国民族主义发明家黄梨洲先生传》,以及后来在《国粹学报》上发表的《方召传》、《记郑涛诗祸事》等文,都把发扬国粹和鼓吹排满革命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民族主义倾向非常明显。1910年,马叙伦还加入了南社,留下“一击满湖烟雨破,谁家天下举杯看”的豪迈诗篇。按照反满革命思想正常发展的话,马叙伦加入同盟会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但历史发展往往要比后人的想象复杂得多。现实中的许多人事因素,或许改变了其人生轨迹,使他没有转化为一个彻底的革命派。1909年,马叙伦长期追随的恩师陈黻宸当选浙江咨议局议长,成为浙江立宪派的重要代表人物。立宪派与革命派之间的鸿沟,对马叙伦加入同盟会不能不起到一些制约作用。后来浙江光复过程中,陈黻宸与同盟会系统发生过一些摩擦(陈德溥编:《陈黻宸集》,下册1209―1212页,中华书局1995年),马叙伦始终站在陈黻宸一边,这说明当时他与同盟会系统是有距离的。
有无加入同盟会是马叙伦早年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只有将其前因后果一一考察清楚,才能使我们的研究结论建立在扎实可靠的基础之上,而这又有待于新史料的发掘与刊布了。(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