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侍讲侍读和经筵进讲,是中国古代君主教育的重要方式,由廷臣入禁中在皇帝或太子面前讲授儒家经典或治国之道。君臣相互讲明经义,论辩政事,不仅为儒臣接近皇帝、发挥政治影响提供了机会,也使居于九重深宫的帝王储君能够经常性地接受
儒家教育,增进品学。然而,在历朝沿用这一制度的过程中,尽管相关仪式日繁,但由于经筵制的进讲儒臣并无帝师尊严,使其教育功效往往难以有效实现。
所谓侍讲侍读或经筵日讲,是指古代廷臣入禁中在皇帝或太子面前讲授儒家经典或治国之道等。一般认为西汉昭帝以八岁即位,因其年幼,辅政大臣选名儒韦贤、蔡义、夏侯胜等入禁中授于御前;及宣帝诏诸儒讲经于石渠阁,为侍讲经筵制的嚆矢。其实,就西汉的帝王教育而言,廷臣入内殿讲经乃偶尔行之,不是常制,且无侍讲之名。
侍讲之名始于东汉,本指朝臣入授太子,并非官名。光武帝立阴后子为皇太子(明帝),并未仿西汉置保傅设官僚,而是改由朝中儒臣负责教授太子,但储君无外交之理,乃由廷臣入禁中教授。最初由虎贲中郎将何汤以《尚书》授太子。后来又诏拜何汤的老师,通《欧阳尚书》的一代名儒桓荣为议郎,入内教授太子,并经常留宿太子宫中。五年后,桓荣荐举门生胡宪侍讲,自己方才得以离开东宫,只须每日早晨入讲一次。明帝即位后,也常与桓荣子郁居中论经,问以政事,并亲自制定五家要说章句,令桓郁校定于宣明殿。又数召张?讲《尚书》,相互论难经义,以其甚能契合心旨,令授皇太子(章帝)。张?为人正直,执守经义,每趁侍讲间隙,屡有匡正之辞,以严见惮。日后章帝说:“张?前入侍讲,屡有谏正,??恻恻,出于诚心,可谓有史公之风。”章帝喜好儒术,尤嗜古文《尚书》及《左传》,因感于经学有今古之分,且章句繁多,拟加减省,乃召集群儒于白虎观讲论五经异同,亲自称制临决,如西汉宣帝石渠故事,作白虎议奏。明、章二帝时期为东汉治世,二帝又都是博贯五经六艺、尊师崇儒的君主,其学识德行的养成,毫无疑问是得力于儒臣的侍讲。
章帝之后,东汉政局进入中衰时期。和帝以后,太子教育实已废而不存,皇帝教育则是采取选召廷臣入禁中侍讲的方式。除殇、少、冲、质四帝因即位时年龄过幼,在位皆不足一年,未有侍讲之事外,其余和、安、顺、桓、灵、献诸帝都行侍讲之制。侍讲制的产生,在君主教育的演变上具有极重要的意义:其一、入宫禁侍讲者多由低品阶官员兼任,以典司著述的议郎最多,而不由东宫师傅重臣专司辅导,显示皇帝对太子的控制防范加强,盖惟恐东宫自成势力,威胁皇权;其二、“侍”乃身分低卑者立于尊者之侧的意思,纵是一代大儒桓荣,亦称之为侍讲禁中。侍讲之名,反映出东汉帝师地位较西汉为低。所幸,由于累世经学的出现,造成了父子兄弟代作帝师,门生弟子亦多任讲职,侍讲者有其学术社会地位,加以特殊的家庭背景,故仍有帝师之名,受到一定程度的尊重。
东汉以朝臣兼领侍讲之制,为三国魏吴及十六国政权所承袭。此外,南朝齐梁又有侍读之名。南朝东宫组织庞大且具有独立性,以东宫官说经于太子之前,谓之侍读,与东汉之侍讲有异。侍读侍讲并置,则始于北魏。唐初,太宗勤政好学,于弘文殿旁置弘文馆,精选天下文学之士虞世南等人,以本官兼学士,令更日宿直,听政之暇引入内殿讲论典礼,讽诵诗书,然未用侍读侍讲之名。玄宗时,复行侍读之制。开元三年(715年),集贤院侍读学士、侍读直学士,皆以他官兼之,与东汉侍讲之制类似,为后世侍读讲学士官名之权兴。
宋代是我国君主教育发展过程中的重要阶段,侍读侍讲已成定制,为君主教育的最主要方式。真宗朝又有崇政殿说书之制,凡此皆概称之为经筵,经筵之名从此确立。讲官的身份,前代多由朝廷庶官入禁中讲经,宋代两省台端以上之官兼充讲读则被视为殊命,讲职多由近侍之臣翰林学士担任,或侍从以上如殿阁学士方得兼任。宋世翰林学士不领他局,实为正阙,若任讲读,虽得以翰林系衔,其实是入侍经筵之官,并不在学士院供职,亦即专任讲读之事。宋制,凡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侍读、侍讲及崇政殿说书,皆称为经筵官,为儒臣之荣选,乃至清要显美之官。其品秩虽卑,但能利用进讲的机会,藉解说经义向皇帝陈说对政事的看法,影响君主施政,偶尔亦能受到殊遇。宋代名臣吕夷简、王安石、曾公亮、司马光、吕惠卿诸人,皆曾任讲职。经筵讲官常在皇帝面前论辩政事得失。神宗熙宁三年(1070年)十一月庚辰,司马光讲《资治通鉴》“汉纪”,至曹参代萧何为相一尊何之故规时,因言守成勿变之道,隐射王安石变法之不当。至壬午日,吕惠卿讲《尚书》“咸有一德”,又言法不可不变,并谓司马光前日之论为非。于是神宗召光前来,与惠卿当面论辩新法得失。最后,吕惠卿竟谓司马光备位侍从,见朝廷事有未便即当论列,今在经筵中论新法不当,是失官守未尽言责,当去职。司马光立刻表示早已上疏指陈新法弊害,并问神宗是否见过奏疏,神宗表示已见到。司马光遂谓其言不蒙采用而不去,诚为有罪,自请罢官。一时气氛颇僵,神宗只好打圆场,谓:“相与共讲是非耳,何至乃尔!”经筵进讲,君臣相互讲明经义,论辩政事,其于君主之德行学识及对政事的认识,自有莫大裨益。
经筵之制虽于宋代已形成,但形式并未固定,非但历代有异,即一代之中不同君主实行情形亦不尽相同。以明代为例,初无定日,亦无定所。明初诸帝勤政好学,讲学虽未制度化,但于圣学犹无大碍。迨英宗以冲龄即位,三杨(杨士奇、杨荣、杨溥)柄政,感于身负幼主教育之重责大任,上疏请开经筵。始制定经筵仪注,每月二日、十二日、廿二日三次进讲,帝御文华殿,遇寒暑则暂免。开经筵为朝廷盛典,由勋臣一人知经筵事,内阁学士或知或同知经筵事,六部尚书等官侍班,另有展书、侍仪、供事、赞礼等人员。除每月三次的经筵外,尚有日讲,只用讲读官内阁学士侍班,不用侍仪等官,讲官或四或六,每伴读十余遍后,讲官直说大义,惟在明白易晓。日讲仪式较经筵大为简略,或称小经筵、小讲。经筵讲学自此制度化,每日一小讲,每旬一大讲,为帝王接受儒家教育的主要方式。
经筵的制度化,其用意在使帝王的讲学不致间断,以收持之以恒之效。明人十分注重经筵,视为讲学第一事,认为:“经筵一日不废,则圣学圣德加一日之进;一月不废,则圣学圣德加一月之进。盖人之心思精神有所繁属,则自然强敏。经筵讲学,正人主开广心思,耸励精神之所也。”但是讲学一旦制度化后,便容易缺乏弹性而显僵化。尤其每月三次的大经筵,典礼隆重,遇上不喜学问的皇帝,或是幼主与老臣情不相浃,便思逃避,使进讲成为具文。明代君主常以圣躬违和或祁寒盛暑为由暂免经筵日讲。每遇帝王怠惰弃学,百官总会上疏谏诤,认为“帝王大节莫先于讲学,讲学莫要于经筵”,坚持经筵不可一日稍废。事实上,经筵进讲,百僚侍班,实有深意,盖“正以人主面与贤士大夫相接,则君臣之间有聚会精神之美,有意谕色授之益,气质不期变而自变,德性不期成而自成”。其立论与汉儒置保傅的主张类似。而明代东宫制度废而不存,经筵日讲几乎成为儒臣接近皇帝,影响其行为、涵养其德性的唯一机会,自然受到特别的重视。
明代太子教育方式亦行与君主相似之讲读制。英宗天顺二年(1458年),定东宫出阁讲学仪。每日早朝退后,皇太子出阁升座,不用侍卫等官,仅侍读讲官入值。讲毕,侍书官侍习写字。凡读书,三日后一温,背诵熟练。温书之日,不授新书。凡写字,春夏秋日百字,冬日五十字。一如帝王经筵讲学,凡朔望节假及大风雨雪,隆寒盛暑,则暂停。定制之时,对皇太子出阁讲学的年龄,并无明文规定。穆宗隆庆四年(1570年),大学士张居正以皇太子年已八岁,远稽古礼,近考祖制,皆以八岁就学,请出阁讲学。穆宗不允,必待皇太子十岁才令讲学。
清袭明制,仍以经筵日讲为帝王教育的方式,康熙帝最重视这一制度。康熙好学出于天性,自五岁便知读书,八岁践祚,更知黾勉学问。年十七八尤笃于学,尝因勤学过劳而咳血,犹不少辍。康熙十六年(1677年),改隔日进讲为日日进讲,虽避暑瀛台,未尝间断。三藩乱起,京师不安,机务繁重,翰林院请隔日进讲,但康熙深切了解日讲之重要,认为军事或数日一至或数日连至,无法以日限计,仍令每日进讲,以免荒疏学问。康熙学识超迈诸多帝王,以及清代君主能有相当的学问水平,大多得力于儒臣的进讲教授。
经筵日讲制的产生,使居于九重深宫的帝王储君能够经常性地接受儒臣教育,其增进君主品学的功用无可质疑。惟就师道而言,经筵制的进讲儒臣已无帝师之名,官秩又卑,实无尊严可言。宋初,经筵讲读官皆坐,然自仁宗以十三岁幼龄即位,坐读不相闻,于是讲者立侍者坐,形成故事。神宗熙宁元年(1068年),翰林学士兼侍讲吕公著等请赐讲者坐,而侍者可立。神宗交付礼官考议,诏太常礼院详定。韩维等主张应赐坐讲臣,使能敷畅经艺以明先王之道。龚鼎臣等则以为今之讲臣不过解说旧儒章句之学耳,非有为师之实,岂可专席安坐,以自取重?因众议不同,神宗问曾公亮,公亮但言侍仁宗书筵亦立。后赐王安石坐讲,安石不敢坐,立讲遂成故事。明代经筵仪注,皇帝御文华殿,廷臣均于丹陛上行五拜三叩首礼。太子出阁讲学,侍讲侍读等官入见,亦行叩首礼。明代中叶以后君主多不好学,甚至有凌辱讲臣者。景泰元年(1450年)诏开经筵,景帝每临讲幄,辄命中官,掷金钱于地,任讲官遍拾之,号为恩典。君主待讲臣如此,讲臣地位之低落可知。而明代君主遇讲官若说书之奴,其多昏庸荒怠之主,政治黑暗,与此不无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