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亚军
温亚军1967年生于陕西岐山县,1985年入伍至今,曾在新疆服役16年,现为北京武警总部某文学杂志编辑。著有长篇小说《伪生活》等五部,小说集《硬雪》、《燃烧的马》等六部,有作品被翻译成日、波兰文。其小说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等奖项。北京
作协签约作家。
中午的阳光从不太厚实的树叶间漏下来,地上像撒了一层硬币,银光闪闪。
杨金水穿着一身溅满涂料的灰黑色工作服,像条可爱的斑点狗,憨态可掬地眯着一双不太大的眼睛,仰头盯着树梢上的洋槐花傻笑。洋槐花嘟噜噜的,盛开和没完全盛开的,一串一串往下坠。杨金水望着洋槐花发会儿呆,然后,看看周围遛弯的老人,抽动鼻子嗅嗅洋槐花那浓郁而不腻的馨香,无奈地摇摇头。
那几个老人像故意和杨金水过不去似的,他们就在这棵洋槐树下转悠,也不去稍远处的草地那边。草地跟前摆满了鲜花,什么猫儿脸、一串红、小玫瑰,还有北方春天很少见到的三角梅,都在争芳吐艳,蝴蝶环绕争春。老人们干嘛不去欣赏春天盛景,要在这棵洋槐树下溜达呢?该不会是他们发现他这个粉刷工反常,一连几个中午都来街心公园盯着洋槐树看个没完,起了疑心吧!杨金水心里咯噔一下,如果是这样,那他就没机会下手了。
杨金水心里似搁了盆火,突然间烦躁不安。他听着头顶嗡嗡鸣叫的蜜蜂,像上足发条的闹钟,把时间一口口吞吃掉了,他耗不过那些老人,如果再这样等待下去,纯粹是浪费时间。要不,放弃这儿算了,到别处再去寻找目标?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呐。就这,还是他用午休时间,骑着破自行车几乎转遍了附近的大街小巷,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再去找,上哪儿找啊!他离开洋槐树,抬头看远处近处被楼房劈得支离破碎的天空,两眼茫然,心里空落。
不知不觉间,杨金水走到草地跟前,盯着花看,越看越觉得那些花儿虽艳丽,却呆板,没有新意。看来,再美丽的花儿看久了也会无趣的。怪不得呢,那些老头老太太们不在花前久留。
那些在土地里生长的东西,美国草也罢,偶尔夹杂其间的莠草也好,它们像城市正在生长的楼房似的,拔地而起,竭力向天空的太阳伸去,接受春天阳光的普照。春天多好啊,万物都在生长。小昭肚子里的孩子也在生长,虽然看不见他(她)已长成什么样子,但从小昭肚子外形的变化上,能看出孩子在一天一天长大。
小昭是杨金水的媳妇,她每天晚上都要丈夫摸她的肚子,问他又长大一点没有。刚开始,他摸不出生长的变化,摸来摸去,就一个鼓突突的肚子,能看出什么来?杨金水实在,实话实说,小昭不高兴了,点着他的脑门说如果每天没生长变化,那婴儿是怎么长大的?又说他不用心,感受不到孩子在肚子里的成长。小昭说的也是,婴儿是慢慢长大的,每天当然都会不一样,可那隐藏在肚子里的变化那么细微,他的眼睛又不是透视镜,哪里能看得到感觉得到?这也怪不得杨金水,哪个父母不是看着自己的孩子慢慢长大的,可谁又能说清孩子哪天长大了多少!杨金水不愿小昭不高兴,再摸她肚子时就细心多了,也许是感觉,有一天,他真的摸到小昭的肚子有些不一样,那是一块拱起的地方,拱起又落下去,再拱起来。他兴奋地大叫起来,小昭小昭,我摸到了,他在踢腿呢!小昭躺靠在床头上,笑眯眯地看着他说,还不到四个月呢,哪里就会踢腾?杨金水摸着媳妇的肚子说,那一定是孩子在你肚里游泳了!
杨金水掏出手机看看上面的时钟,又快到两点,该上班了。时间这玩艺真会捉弄人,越是你需要的时候越是过得飞快。他揣好手机,匆匆回到洋槐树下,看看头顶麦穗一般挂满枝头的串串白花,不死心地扫眼周围还在转悠的老人,犹豫一下,还是骑上自行车走了。
其实,杨金水只想捋几把洋槐花,给小昭做顿槐花饭吃,也就是他们老家说的麦饭。可是,树下有人,他不敢上树捋,怕城里人骂他捋走了他们的花和香气。
四月初,洋槐花还没开,小昭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但她反应不大,她没城里孕妇那般金贵。本来跟着丈夫到城里来就是为多挣几个钱,趁天气好,一直没停手头的粉刷活。有天,他们接了个小活,给一家粉刷旧卫生间,小昭看到窗台放着一瓶洗手液,她洗脸洗手用的全是香皂,从没用过那玩艺,出于好奇,她挤压出一些洗手,没想到那粘稠的东西粘上水竟发出一股奇香,她叫声“啊,真香!”把手伸给杨金水闻。他一闻,激动地叫了起来,咦,是洋槐花味!怪不得呢,只有洋槐花才能香得这么透彻。在他们老家,房前屋后、满坡遍野全是洋槐树,这树耐旱,好活。到四月底五月初,洋槐花开了,浓郁得化不开的花香气,能把人香死!当然,这种香味在城市闻闻也就过了,在农村,人们却不愿白白浪费,他们把挂在枝头欲开未开的槐花采摘下来,做成可口的饭食,让那四溢的香气不仅渗进肺,也渗进胃。
小昭吸着鼻子闻手上的洋槐花香味,沉浸在一片馨香里深情地说,真想吃一顿麦饭。
杨金水也沉在槐花的香味里出不来,听到小昭的话不由得咽口水。麦饭做法很简单,像杨金水这样不怎么下厨房的大男人都会做,要捋新鲜还没完全盛开的洋槐花,张开的花被蜜蜂采过,没了花粉,吃起来也甜,但没有了槐花特有的馨香。将洋槐花洗净,拌上面粉、盐和混合调料蒸熟即可。小昭说最好用玉米面拌,色彩鲜亮,黄里透白,且松软爽口,白面要次一些。想想,洋槐花是白的,白面也是白的,混淆不清,还太粘,这在他们老家,是很有讲究的。至于玉米面拌的洋槐花为什么叫麦饭,连小昭也说不明白,她猜想,是不是洋槐花开的时节,麦子已经打花抽穗,人们闻到了麦子的味道?
不得而知,叫什么名字不重要,祖先流传下来的说法,大多说不清楚。看到小昭说起麦饭时那一脸的陶醉样,杨金水心里立马有了想法:一定要捋些洋槐花,给小昭做顿麦饭吃。她是孕妇,城里很多女人借着怀孕吃东吃西,小昭从来没吃过什么,还拎着油漆桶跟着他东奔西走干活,想想都觉得她亏得慌。麦饭也不是什么高级饭,如今她可是娘儿俩啊,连这么个小小的愿望都实现不了,他杨金水还有何面目给未曾见面的婴儿当爹!
四月中旬,城市正是花红柳绿的灿烂季节。杨金水想着先不给小昭说,他要偷偷捋回洋槐花做好麦饭给媳妇一个惊喜。可他们是跟着别人的装修队干粉刷,每天收工时天已经黑了,不可能去找洋槐花,只能利用午休时间。比起建筑工地,他们的活倒不显得很重,但熬人,爬上爬下,有时在梯子上一站就是一上午,手酸脖子疼,中午的一觉就像是能源消耗后的补充,每到吃午饭时节,杨金水恨不得边吃边睡,随便歪在哪个旮旯里眯瞪一会儿。可为了怀孕的小昭,杨金水只能牺牲掉午觉,强撑着困乏,骑自行车满街满巷去找洋槐花。
杨金水穿着斑点狗一样的工作服,一看就是从乡下来的民工,他表面对城市不胆怯,心里却是怯的,不敢问人。问城里人什么地方有洋槐树,人家会用怎样的眼神看他呢,算了,还是自己找吧。没想到,在城市要找个在乡村再普通不过的洋槐树,竟这么难。可再难,他也要找到,小昭最近的反应越来越强烈,闻不得涂料味,动不动就呕吐,已经不能跟着他干活了。杨金水很奇怪,别人都是刚怀孕一两个月反应大,小昭三四个月了,才这么大反应?莫不是闻多了涂料味?他听人说涂料里有对人体不好的东西,为了下一代,他要妻子回老家去养肚子,老家环境好,不像城里这么嘈杂,空气这么坏。可小昭不愿意,说他们用的涂料又不是劣质的,哪来这么多对人体不好的东西?城里人不是每天都住在涂料堆里!她才没那么金贵呢,就吐那么几回,没啥大不了的。杨金水心里明白,小昭不愿回去,并不是真的喜欢城里的吵吵嚷嚷,主要还是想和他在一起。他就没硬赶她走,有小昭在身边,他干活再苦再累也踏实。可在城里待着,花费不少,小昭不愿吃闲饭,她鼓动丈夫,两口子一起给老板好说歹说,总算给她谋下工地食堂帮厨的工作,每月包吃,还有一百五十块工资。没吃闲饭,多少能挣点钱,小昭乐颠颠挺着大肚子,每天收拾完食堂卫生,眼巴巴盼丈夫用自行车驮她回租住的小屋,躺在男人怀里,让他摸肚里的婴儿,享受恬淡安静的乐趣。
这一阵,杨金水晚上回来,吃过饭倒头便睡,根本没精神摸媳妇的肚子,不一会儿,鼾声如雷。一次两次,小昭不往心里去,他干活累,春天又是嗜睡的季节。但四次五次之后,她就有想法了。怀孕的女人比较敏感,首先想到的是,男人是不是背着她,干对不起她的事了?是不是他熬不住,跑到外面胡来了?不然,他怎么打不起精神,回家就睡呢?以前他不也每天干活嘛,就是再困再累,也该陪她说说话,跟孩子交流,和她憧憬孩子出世后的情景啊。在他们眼里,孩子是所有的梦想。
小昭越想越气,望着身边打着呼噜睡得香甜的男人,心里一酸,眼泪涌了出来。哭着哭着,突然明白过来,哭下去对胎儿不好,赶紧爬起来拧个湿毛巾擦去眼泪。回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思前想后,她还是把男人推醒了。
杨金水在睡梦中被推醒,一百个不高兴,可看到从窗外透进的灯光下,小昭幽幽的眼神,他心软了,搂住她,把脸轻轻贴在她肚子上,说句睡吧,明早还上班呢。话音刚落,鼾声又起。
小昭抚摸着男人的头,他的头发刺拉拉的,发硬,是沾了涂料没洗干净。愣了半天,她没忍心再把他叫起,大睁着眼耗到天亮。
杨金水清楚小昭的心理,看着小昭有些忧郁的眼神,他的心也有些乱,但他还是忍着没给她说自己要干的事,没做成前说出来,就没意思了。他爱看小昭惊喜的样子,眼睛瞪得溜儿圆,嘴唇划出翘翘的弧线,肉乎乎的,很性感。来城里打工后,杨金水也学会用“性感”这种词了。
杨金水不想叫媳妇再胡乱猜想,再拖下去,恐怕洋槐花也败了。这天晚上,他把媳妇送回住处后,说老板要带他去看一个新工程,没等小昭同意,就蹬上车子跑了。
城市的夜晚一点都不安静,到处都是人来人往。杨金水赶到街心公园那棵洋槐树下,那几个老人终于消失不见,可换班似的,来了一批年轻男女,他们在花前月下搂搂抱抱,不时传来一些异样的声音。
那仍是一片属于别人的天地,杨金水不好意思在人家的各种动静中爬树采洋槐花。撑好自行车,他绕着洋槐树转圈子,不时抬头向树梢上望望,高大的路灯比槐树高些,他看到很多洋槐花惬意地张开笑脸,在灯光中闪闪烁烁。因为晚上车少,噪声也淡,花香更加浓郁。他知道,这浓郁的花香也意味花期很快就要过去了,再不抓紧采摘,洋槐花就谢了,那么,小昭今年就吃不上麦饭了。
他不想空来一趟,找个僻静处坐下慢慢地等。反正洋槐树下的那些人总是要回家睡觉的,他就不信,等不到那个时候。
白天劳累了一天,中午又没睡成午觉,他很困乏,现在又处在一种漫无边际的等待中。夜晚的时间是不是也犯困了,走得很慢,杨金水熬不住了,瞌睡一阵紧似一阵地袭击他。四月的天,白天热得快,可到夜晚,还是很凉爽的。杨金水靠在草地边上的石椅上,眼睛却离不开洋槐树,他看到树下走开一对男女,心里便喜一下。撑了一会儿,上下眼皮一直在打架,就靠在椅背上,浸着夜晚的凉爽,想微微闭一会眼。他没敌住睡意,眼睛一合上,再也睁不开。他竟然睡着了。
等杨金水从凉意中突然醒来,槐树下已没一个人影,他心里一阵窃喜,这个时候,他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攀上树,给他的小昭捋槐花了。
爬树对杨金水来说太容易了,他朝掌心吐了一小口唾沫,攀住树身几下就到了树上。夜晚的洋槐花安静地绽放着,花香浓郁纯正,置身其中,他感觉像回到自己的老家,淹没在洋槐花的香气里。要是在老家,在哪儿都能捋把洋槐花,不像城里,怕东怕西的。他很想念老家与世无争的恬淡生活。坐在一个枝杈上,身子依靠着一根结实的树枝,他捋了把洋槐花忍不住先塞进嘴里,真甜真香!透过花儿望向夜空,城市的夜空其实没有多少内容,空洞而遥远,但今夜,仿佛因了洋槐花的香气,他看到城市的上空,居然有星星点点在闪烁,像他在老家时经常能望见的夜空一样,幽蓝深邃。
这棵洋槐树不很高大,但枝叶繁茂,洋槐花更是拥拥挤挤,浓密得很,杨金水不用仔细辨认,伸手一捋,准保一把。捋了几把之后,他把手凑近鼻子一闻,比上次小昭闻过的槐花洗手液更香,更纯净。这种味道,才叫人陶醉呢!他想着待会儿回家后让小昭用洋槐花搓搓手,叫真正的槐花香气留在小昭的手上!杨金水在黑暗中嘿嘿地乐,似乎看到小昭把沾满洋槐花香气的手使劲地嗅。
杨金水捋得开心,不由得哼起歌来,哼的是什么歌,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城市到处都是音乐,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好听的歌,听多了,他不会唱,也会哼两嗓子。高兴了就哼。惹得小昭净笑话他。他哼着歌又往更高处爬,许是哼歌哼得出神,手上猛地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钻心地痛。他哼了半截的歌含在嘴里,借路灯一看,手指没流血,只是痛,还痒。是招蜂蜇了?奇怪,这么晚了怎么还有蜜蜂?他躲过白天的老人,夜晚的恋人,却没躲过守在这里的蜜蜂。他侧耳听是不是有蜜蜂的声音,但除偶尔过路的汽车吼声外,夜静得没别的响声。他细细一想,笑了。他竟然忘记,这洋槐树在老家叫刺槐,既然叫刺槐,当然有刺了,在老家还被人种在菜地边上做围栏呢。不过这一刺,猛然刺醒了杨金水,他采摘的槐花都是欲开未开的花苞,不能采得太多,不然,蜜蜂就没花蜜可采了,到明天或后天,那些来槐树下转悠的老人们就没多少香气可闻了。老人们闻一季洋槐花,就少了一年。他不想叫那些老人这一年少了洋槐花的香气。杨金水不是贪心的人。
从树上下来,他打开塑料袋,看了看雪花一样的白花儿,心里很舒坦。他要回家了,把槐花的香放进小昭手里,进入小昭的胃里,让他们的孩子也知道这世间有种如此纯净香甜的味道。
绑好塑料袋口,一抬头,却发现一条黑影立在面前,杨金水的心倏地往下一沉。莫不是有人把他当成贼盯上了?仔细一看,暗淡的星光下,竟然站着小昭。
已过午夜,小昭在家里等得心焦,她闻着洋槐花的香气,找到这儿来了。
插图:郭红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