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里的八个家(小说)

阿拉旦・淖尔 女，裕固族。上世纪70年代出生，现居甘肃。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少数民族作协理事。作品获冰心散文奖、全国少数民族新人创作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等，被《新华文摘》等多家刊物转载。近年来以出生地“八个家”为主题叙说草原文化、民族亲情，代表作有《萨日

2007年7月16日星期一阳光斜斜地照在阿依爷爷的脸上，照在阿依爷爷高高鼓起的驼峰一样的脊背上。阿依是我的好朋友，是和我一起在马背小学学识字的裕固族小姑娘。冬天阿依总是戴着厚厚的黄色狐皮帽子脚上蹬着白色的毡靴用她那带着童声的嗓音站在雪地里唱歌，阿依唱歌的时候太阳刚好照在我家帐篷顶上，我听到阿依的歌声抬头看看天窗口，那里一道紫红的朝阳正照在我家，草原上新的一天又开始了阳光又来温暖我了，我咽下最后一块奶酪向着阿依唱歌的方向飞奔而去。和我同岁的阿依圆圆的脸上映着朝霞的红光，眼睛小灯笼一样放着亮光大大的圆圆的像天上一眨一眨的小星星。我和她并排站在雪地里向着朝阳升起的地方唱完最后一句歌手拉手去见我们的老师。

教我们识字的老师是从山下来的一个高中生，那在当时可真是一个有知识的人了。阿依的爷爷就是负责带领老师去给每一家孩子教字的带路人，诺大的草原上人们会看见有一老一少一黑一白二个人二匹马奔跑在大地上。老师骑一匹黑色的马，阿依的爷爷骑着一匹纯白色的牧马，这一老一少在八个家冬天的草原上几乎踏遍了所有冬牧场人家的住宅。教字的老师姓刘大家亲切称他刘老师，刘老师虽是汉人但他有一双雪山样明亮的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那双眼睛时你似乎觉得就是这双眼睛里装着我们这群草原上孩子们所渴望的东西。阿依的爷爷每天像警卫员似地把老师领到每一家帐篷里，老师给一顶帐篷也就是一户人家里的孩子只教三天的字，然后再到另一家教三天，这都是阿依的爷爷安排的，当然也是牧场上众多牧民开会研究的。整整一个冬天阿依的爷爷带着老师跑遍了牧场所有有孩子的人家。阿依的爷爷是我们八个家草原上唯一的残疾人，他的左脚比右脚短，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但他从不拿拐杖，似乎这只脚并不影响他的走路。他瘦高的房杆样细长的身体走在西风里高一脚低一脚的看上去随时都要倒下，但是只要他骑在马上你不会看出他是一个残缺的人，他的脚并没有影响他走路的速度。

阿依的爷爷最大的特点是在上高山和下山时从不骑马，他上山包括一些大的山包和下山都要从马背上跳下来摸摸马汗津津的鼻梁拍拍马头对马说一句“管家下山了”或“管家上山了”这句话。这句话在牧场上骑马的人中人人皆知，并且后来的年轻人都拿阿依爷爷这句话作为牧场上最时髦流行的语言称自己的马为“管家”。阿依的爷爷第二特点是走路从来都不拉马，他走在前面马自动地跟随在他后面走。阿依的爷爷七十岁，人精瘦精瘦的看上去全身没有几斤肉，但他的体质和精力却很旺盛在草原上像飞翔在空中的一只鹰，在任何时候他都朝气蓬勃精力旺盛。因此，他在牧场上自然而然地又有了另一个名称“老顽童”。小辈人在阿依爷爷面前都称他阿依的爷爷，但背后都大胆称他“老顽童”，同辈人却是自然而然直接了当地叫他“老顽童”。阿依的爷爷也习惯和认可了人们对他的称呼，并且，像一只欢奔的兔子乐呵呵地走在牧场上。

阿依的爷爷带着小刘老师给八个家每一家的孩子传授知识传播新观念，因为小刘老师是县城正儿八经的高中生，受的是正规的教育。他从一年级起从头到尾读完了高中，小刘老师的父亲很希望小刘老师能考进大学，就连小刘老师的老师也认定他的这个学生能考上大学。然而命运并没有向小刘老师招手，整整一个假期小刘老师都在等通知书，开学都十多天了小刘老师才收到通知，他以零点五分之差落选了，小刘老师拿着通知书像一根石柱在校园里整整坐了一个下午。中午的太阳火一样压在他的头顶，斜照在他脸上，而他像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牢牢地坐在地上，他的身体真的和大地长在了一起。下午的阳光压住了他的脚尖，杨树的阴影盖住了他的身体，他像忘了世间和时间一样依旧坐着如铁如钢，直到阳光彻底地从校园背后的山丘上消失他的老师站在他身边他才抬起头小孩般地望着老师，此刻老师仿佛老了许多。老师一步一步挪到小刘老师跟前，像他的父亲那样举起双手将平日里挥笔泼墨的那只大手铁锤一样压在他肩上。老师的眼睛像蒙了一层雾，湿腾腾的像湖水，片刻后老师的眼睛瀑布一样洒下泪水，像雨叭―――叭―――叭打在小刘老师的肩上。后来听人说小刘老师当时是考上了大学他的名额是被别人顶走了。小刘老师的老师来过他家找过小刘老师的父亲和他的父亲谈了话。小刘老师的父亲拒绝小刘老师复读，老师和小刘老师的父亲吵得很凶。老师拒绝吃小刘老师家最好的饭菜，背着双手踏出了小刘老师家破旧的庄院。那两个荷包蛋和猪肉炖粉条小刘老师的父亲也没有吃，大瓷碗里两个荷包蛋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像婴儿的心呈现着光亮和透明。小刘老师的父亲望着那一碗蛋泪一滴一滴掉进瓷碗里砸在他心里……

美丽的夏天在小刘老师心里阴暗地滑过，这个夏天仿佛一场战役带走了小刘老师少年般美好的心灵和他身上的十多斤肉，这个夏天也像演播室的话筒关闭了小刘老师善于谈话的语言。风从他阴忧的脸上吹过，风从他装满心事的胸口吹过，落在村庄落满他生长的每一寸土地在大地上旋转着年轻人似地吹起口哨。小刘老师在风吹过的路口一天一天站着，望着夕阳、望着麦田、望着从绿到黄的庄稼眼睛发呆，像得了重病一样在村子里游荡了一年。人们很担心他真的患上病，因为大家都知道小刘老师是出了名的好学生和好孩子，人们希望他快乐起来。

就在又一个冬天一夜间落满山河大地时，小刘老师被推荐到我们八个家草原的牧场上来给我们这些牧区的孩子们当家庭老师。那时候牧区还没有成立集体学校。在我们草原上一家和一家离的很远，驻地都是根据自家的草场来定，小刘老师来的第一天就先来到了我家，我们家大小有八个孩子。当然小刘老师是和阿依的爷爷一起来的，阿依的爷爷是负责带领小刘老师的向导和指挥员。小刘老师来的第一天我的阿妈亲自给小刘老师捏了几颗大糌粑煮了奶茶，我们家宰了一只肥大的羯羊，牧场上有孩子的家长们都到我家前来拜见小刘老师。顿然间我们家成了草原上沸腾的闹市唤醒了沉寂的大山，唤醒了人们沉寂的心。人们拉着孩子带着幸福和笑容走向我家，原因是部落里来了一位年轻的教书先生。从此，我们也和山外人一样能读书识字了，这能不让我们高兴，能不令人们兴奋激动吗？这意味着我们的生活从此要改换天地欣欣向荣了，这是我们八个家草原上的幸事，是一件大事。人们欢腾着拥进帐篷看望老师和老师握手。年轻的小刘老师腼腆地接受着长辈们的庆贺问候心里电流样划过阵阵心酸，这是些什么样的人啊，这是些什么样的心灵啊！面前的父老古铜色的脸上铺满了真诚和善良，雪山样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对知识的渴望和信念，而这些真诚的眼睛背后隐藏着人类最古朴最原始的智慧和善良。这一刻年轻的小刘老师的心被高高地掀了起来，这一刻他的心像霜冻的柿饼太阳一照往下淌水。这一刻小刘老师的心火辣辣的燃烧起来，他被牧民们的真诚感动了，就在这一刻年轻的小刘老师的心从阴暗的苦涩里走了出来，扎扎实实地落到了远离县城远离村庄的八个家草原上，落进了牧区这些背着太阳顶着风雪的牧民心里。只有这些汉子才能背得动这片山这片地，扛得住这里的蓝天这里的阳光。此刻小刘老师的心一点一点变小又一点一点变大，变大的心彩虹一样落在一个个牧民心里。就是从这一刻起小刘老师决定了他的命运和他的一生。他的一生要和这些朴实的牧民紧紧相连，从此，血肉不分。他的决定就如八个家的山坚定而厚实。

太阳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小刘老师的脚印踏遍了我们八个家的土地。八个家成为他身体的每一块肌肤，他的肌肤成为八个家的每一寸土地。他把山里这些清秀的美丽的孩子们一个个装进他的心里，每天他看着这些孩子，看着他们明亮的眼睛他的心安静又踏实。每天他的眼睛向着东方的太阳朗读他在学校里学过的每一篇课文。他把这些文字背得像羊熟悉青草阳光熟悉大地一样滚瓜烂熟，记得满心都是。只要他的眼睛一睁开这些字就像阳光一样洒向这些孩子们，照进他们渴望知识渴望学习的心里。在每一天每一个日月里小刘老师的心都没有离开过这些孩子们，他把一笔一画组成的每一个汉字每一个符号都一点一横地教给这些孩子们，在他们的心灵里种植他的思想移植他的爱。这些小小的灵魂从含苞欲放到情窦初开从朝阳升起到日落生辉个个心灵里长满了远大的理想长满了金碧辉煌的梦。小刘老师要让这些汉字变成草原上每一个孩子的眼睛，他要让这些孩子们记住字，用知识来穿透面前的大山跨过高山岩石。

山高不怕寒，有心不怕难，沉默的草原上升起了朗朗的读书声，像汩汩流水淌过大地淌过草原，伴着淡淡黄昏伴着紫色的日出，伴着帐篷里冉冉升起的炊烟，空旷的草原上洪亮有力的读书声冲向天空，穿过朵朵彩云，伴着远天边阿爸牧羊的鞭声和尧乎尔姑娘悠扬甜美的歌声细雨般洒向大草原。八个家每一家人的脸上都是灿烂的笑，就连帐篷里的炊烟都带着歌声飘扬着舞蹈。

草原天高地阔，草原养育万物的母亲，草原我们英雄儿女的摇篮我们每一个游牧民族成长的家园，在你的怀抱里我们幸福地成长，温暖地飞翔。在草原厚重的土地上我们从小树长成大树，从马驹长成骏马我们的心灵从没有离开过草原的抚摸草原的呵护。

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小刘老师穿着牧民的羊皮袄，戴着牧民的毡帽子行走在八个家，进出在每一顶帐篷，他用心血和汗水哺育着孩子们，把他们培养成草原上有文化的后代。他穿的衣服是牧民们送给他的，这是因为牧民对他的信赖和认可。小刘老师已经习惯了牧区的生活，习惯了这里的风和阳光。长在他心里的是这些纯朴的孩子们，是那一双双亮而圆的眼睛。小刘老师的心变成了一片宁静的草原，在孩子们收获知识时小刘老师也收获了牧民们的友谊。这些友谊像一根根铁柱坚硬地扎进了小刘老师的心里。小刘老师的心紧紧地贴在这些牧民的身上。有时小刘老师和某个牧民骑着马在草原上游走帮他们牧羊或驮水。他已经把草原当成了他的家。他的心已经属于草原了。

清晨，太阳像一个调皮的孩子一步一步奔向大地，照亮草原时，小刘老师带着他的学生向着日出的方向朗读课文，和孩子们背李白的诗、读孔子的书，给孩子们讲古人事迹，他把这些纯净的亮晶晶的孩子们比作早晨的太阳，叫他们珍惜时间，珍惜每一寸时光，教诲他们好好学习，小刘老师对孩子们说：“早晨像一个人，早晨更像一个青年和少年。”他让孩子们记住“一日之计在于晨”，他让孩子们记住早上是一个人生命最亮丽的时刻。他和孩子们在早上的阳光下朗读课文，给孩子们讲外面他所看到的世界，他把孩子们的眼球向外引。同时，他买了许多关于畜牧的书籍，边看边学习，把他学到的科学配种、科学养殖的先进办法传授给牧民，和牧民一同来实践试验。多年来，畜牧都是按照传统的方法配种，自小刘老师传授了科学配种的经验畜牧的繁殖更快了，这取决于小刘老师的勤奋，取决于牧民对他的信任。

阿依的爷爷，我们八个家草原上像老酋长一样有着威望和尊严的老前辈，自从小刘老师来了以后，他变成了一个可爱的孩子，人们每天会看到阿依的爷爷和孩子们在一起，孩子们读书他静静地坐在后面严肃地听着，这时候他那布满皱纹的沧桑的脸会在阳光里灿烂地微笑，就连他高高凸出的眼睛里都放着亮光，好像他就是这些孩子，这些孩子们就是他，每当这时候他会忘记自己的年龄，他把70岁的心化作草原上一个正在成长的童心和孩子们一起学习。他让孩子们听小刘老师的话，做一个草原上有出息的文化人。他还拿自己来教育孩子们，说你们不能像爷爷，你们要学知识、懂科学，牧区的未来和发展要靠你们来改换天地。每天清晨他看着学习的孩子们，都会像一个严厉的导师用铁一样的目光盯着他们，就好像小刘老师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一颗晶亮的子弹，他要看着子弹打在孩子们身上所放出的光。其实，阿依的爷爷一个字也不识，他的一生凭着他做人的忠诚、廉洁、公道和无私在八个家草原上高高地树立了威望，部落里谁家有大的事情都请他去主持。阿依的爷爷老伴去世得早，一个人过了近二十年，他心胸开阔，个性刚直，遇事从不因艰难而退却，谁家有了困难他会即时前去解决和安慰，他走到哪里都受到牧民的爱戴，哪一家都把他当作是自己家里的人。天冷时牧民会给他送去牛粪和干柴，尽管他有儿子，但是牧民们乐意这样去做。这次决定从山下请一位教书先生来，就是他和牧民共同商议后作出的决定。这是八个家草原的一件大事和幸事，他能不做向导和陪同吗！小刘老师是冬天进牧区的，但是，这个冬天像春风进入草原一样吹醒了牧区，牧区山山洼洼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像金色的阳光洒向八个家。

小刘老师和阿依的爷爷的背影像八个家两盏醒目的路灯不时地奔走在牧场上。小刘老师已成为八个家的一员了。他要看着等待着他的学生在八个家草原上开出花、结出果，他要在繁荣昌盛的八个家草原上度过他的一生。

八个家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牛羊正在尽情地啃吃着青草，部落里安静和谐，孩子们高亢的读书声正在穿透草原，穿透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