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韩国工作、生活过五年,韩国人学习汉语的热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中韩两国山水相依的地缘关系及源远流长的文化交流,不仅使两国文化血脉相通,也使朝鲜半岛成为最早的汉字文化圈成员。李氏朝鲜建国
以《老》、《朴》为代表的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其编写目的是为了培养与中国人进行口语交际的能力,因此具有鲜明的实用特色。为了提供一个真实的语言交际环境,教材必须尽可能地贴近当时的现实生活,展示对话背景的“原生态”。《老乞大》的“乞大”即“契丹”,意谓中国;“老”也是蒙古语,意谓“熟练”,故“老乞大”的意思是“中国通”。教材中的主人公确实是“中国通”,他们来北京经商,与一位辽阳籍的中国人结伴而行,风餐露宿,入乡问俗,一路上与各色人等打交道,虽是东国人,却“汉儿言语说的好”。《朴通事》的“通事”是“翻译”的意思。教材中的朴姓译官侨居北京,终日徜徉街市,广交朋友,聚会聊天,游乐购物,将数百年前的北京观察得细致入微,将古都的世态人情体味得淋漓尽致,不啻一部“北漂”生活实录。
市井社会不仅孕育出了丰富多彩的市俗文化,而且培育出了极富包容性的市民阶层。北京是近代中国的都城,又是最为典型的市民社会,因此被这些汉语教科书的作者视为情景会话的最佳场所。《老》、《朴》中的对话发生在旅店、驿站、饭庄、店铺、商号、书塾、染房、勾栏、澡堂、茶馆、卦铺、午门、粮仓、官衙、校场、医家、佛寺等处,几乎覆盖了当时所有的社会单元;《老》、《朴》中出现的人物更是形形色色,如官吏、太医、商贾、牢子、巡捕、秀才、塾师、店主、掌柜、长老、僧人、丫环、小厮、乐工、画匠、厨子、酒保、木匠、铁匠、工役、挑夫、财主、盗贼、书办、渔翁、泥水匠、茶博士、阴阳先生、杂耍艺人,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真可谓牢笼百态,几乎囊括了当时所有的市井角色。大社会、小人物,《老》、《朴》为我们展现的就是这样一幅鲜活、灵动的《清明上河图》。
《老乞大》的中心人物是高丽和朝鲜的商贾,故书中保留了大量的商业信息。教材的编写者在记录商品的品质和价格时不厌其详,原为本国商人提供经商的参考,却为我们了解元明以来的商品经济提供了宝贵的资料。书中涉及的商品名称共有300多种,其中有价商品有粮食、绫绢、缎子、棉布、帽子、饮食、肉类、酒类、草料、人参、马匹等等;更可贵的是还记录了交易的全过程以及市场管理规则,例如讨价还价的技巧、经纪人(牙人)的职责、交易文契的订立、交易纠纷的处置等等,俨然一部翔实的“商务指南”。
教材的编写者显然对异国的民俗充满了新奇感,所以《老》、《朴》中保存了大量的中国民间习俗,例如饮酒时要“满饮一盏,休留底酒”,交易时“烂钞不要,与俺好钞”,解手时“休在路边净手,明日着人骂”,与人交往时“人有好处扬说着,人有歹处掩藏着”,等等。《朴通事》中还详细记载了当时的节庆礼俗,以及婚丧习俗,特别是记录了当时火葬的情况,这是非常珍贵的资料。此外,书信与契约的写法、看病的过程、防贼的措施、逗小儿的戏语、骂人的詈语,甚至与女子调情的风流话,也都一一予以实录,堪称一部“民俗百科”。
《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所收录的十种教材,成书于14世纪至19世纪。最早的《老乞大》和《朴通事》大约成书于元末至正年间,最晚的《你呢贵姓》和《学清》大约成书于清末光绪年间,其时间跨度有500多年,贯穿了几乎整个近代汉语阶段。教材不同于文学创作,它要求忠实地反映当时的口语实际,教材的实用性决定了它语言的时代性和实录性。由于《老乞大》、《朴通事》较早传入我国,其词汇、语法早已成为近代汉语研究的重要资料,例如《老》、《朴》中记录了一些在其他白话著作中罕见的语料,像“?带”(鼻涕)、“疾快”(赶快)、“夜来”(昨天)、“褒弹”(贬低)、“托”(庹)等,至今仍在一些方言中使用;至于其中的一些句式,例如被动式、使动式、处置式、补充式,以及量词、助词、语气词的运用,都典型地反映了近代汉语的面貌。总之,这十种较有影响的汉语教科书构成了完整的近代汉语语链,使我们对近代汉语的发展线索一目了然。
最给人启发的是,《老》、《朴》等开创了汉语教科书的新范式。中国古代的语文教学始终是经学的附庸,尤其是科举制度实施以来,语文教学已经沦为应试的工具。正是出于对白话的轻视,使得整个近代一直没有产生口语教材。反观朝鲜一朝,在语文政策上却表现出强烈的平民意识,高度重视与中国民间的交往,所以热衷于汉语口语的教学。这些教材注重实用,有着浓郁的生活气息,且能做到“与时俱进”,确实开创了汉语教材的新范式。我们今天所习用的语言教学中的“情境会话”教材,其编写动机与《老乞大》、《朴通事》等如出一辙。李边的《训世评话》采用了文白对照的形式,打通古今,兼顾说写,因此独具特色。李边之所以另起炉灶,主要是对《老》、《朴》的思想内容不满意,所以他遴选的篇章具有很强的教化意义。“教书”不忘“育人”,即使是语言教材也要注重思想教育,这一思想即使在今天也仍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如此悠久的汉语教学传统,如此实用的汉语口语教材,使我对韩国“汉语热”的持续发展充满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