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先生,当今算得上大名鼎鼎了。尽管先生已去世,但他的几本散文、随笔集仍不断重印,几乎每年有新的选本问世,显示出独特而持久的魅力。
在当代文坛,金克木的散文独树一帜。以笔者管见,
题材的广博已让人望洋兴叹,更让人钦佩的是他的表述方式。他的文章摈弃正统的散文技巧而不用,打破起承转合的程式,而吸收了中国古代笔记、诗话、小说点评的批评艺术,单刀直入、直抒胸臆,一针见血,言简意赅;文字充满张力,生气淋漓,真正是“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而在谋篇布局上汲取了欧洲、日本随笔的精髓,明白如话,娓娓道来。如《读书人谈禅不信佛》,虽然只有五百余字,却厘清了中国历史上知识分子谈禅与信佛的大问题。而同样篇幅的《佛教文化之中国化》分析了当代世界“民族性宗教的世界化”和“国际性宗教民族化”的重大问题,举例很通俗,外行一看就懂,表现出大学者深入浅出的高超能力。
金先生有曲折的经历,丰富的阅历,对世事、人生有深刻观察和体悟。但他在文章中总是很谦逊,把自己放得很低,自称“老朽”、“老糊涂”。给读者提建议、进忠言,他经常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说一些欲言又止的话。借用苏轼评论王安石的话,“此老乃野狐精也”。比如在《学史三疑》中他高度评价了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蒙森的《罗马史》后说,“是不是我们的史学家也可以写这样的著作而不限于编撰课本讲义、参考书、传记和专题?我们有雄厚的人力学力,但好像是用力的方向少而狭,习惯于浩浩荡荡四面包围,讲声势,比气魄,专攻的又喜欢做小题目,显难度,不知为什么。”金先生的文章发表十年了,仍然像是说今天的现状。
按照中国现代文学界的研究,金克木是中国现代文学中“六朝文章”的代表人物之一。此派散文第一代是章太炎、刘师培,第二代是鲁迅、周作人,第三代是废名、俞平伯,第四代是张中行、金克木。他们不喜唐宋八大家、桐城派等主流散文的“载道”传统,而对“六朝文章”情有独钟,别有会心。不过,在这一流派中,鲁迅喜欢嵇康、阮籍的沉郁愤激,周作人推崇陶潜、颜之推的闲适平易,取法不同,渐行渐远。在笔者看来,金克木中年之前近于周作人,晚年则大有融合二周之势,惜乎年龄老大,未得大成,但说他为当代散文别开生面是当之无愧的。
当年的“未名四老”中,邓广铭、张中行、金克木均已仙逝,只有季羡林硕果仅存。那一代学贯中西、博古通今的大家已经越来越少了,传承民族文化的任务对于当代学者更加任重道远。笔者借沈祖芬怀念金克木的一首诗来结束本文:月里挑灯偏说鬼,酒阑挥尘更谈玄。斯人一去风流歇,寂寞空山廿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