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部《论语》治天下”一语流传甚久,相传出于北宋宰相赵普,《辞源》(商务印书馆1979年)引用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解释“半部《论语》”,称“典出于此”。《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1年)“赵普”条称:“他少时为吏,读书不多,相传有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说法。”近年来,随着“国学”热的不断升温,“半部《论语》治天下”一语经常出现在各类文章著作中,显然各位引用者并未注意到,早在1970年,文史大家洪业先生就已撰写长文详加考证,指出“半部《论语》”只是传说,不可置信(《半部论语治天下辩》,载台湾《清华学报》1970年第8卷,又见《洪业论学集》,中华书局1981年)。惜洪业先生并未分析谬传产生及传言在后世广为传播的原由,使此论题仍留有不少值得探究的余地。
一、赵普其人及其与宋太祖、太宗的关系
赵普(公元922―992年),五代后周至北宋时人,参与策划宋太祖、太宗兄弟建立宋朝的陈桥兵变,太祖在位时任过十年宰相。他建议太祖逐步削夺地方将领的财权、兵权,选拔各地精兵到中央作禁军以削弱藩镇武力;实行更戍法,军队经常变换驻地,使兵卒和将领互不认识;又“杯酒释兵权”,解除石守信等大将兵权,防止他们率军谋反。史称赵普“少习吏事、寡学术”,但太祖称其为“书生”,赵普也自称“书生”。此处之“书”应是指战国以来惯称的政府行政文书,后周时赵普曾“掌书记”,负责官府行政文书,“书生”即是对抄写行政文书之人的称谓,唐人有称专事抄佛经者为“书生”之例。宋太祖于乾德三年(965年)灭蜀后见蜀宫女持有乾德四年铸造的铜镜,问身边大臣何故,无人知晓究竟,叫来学士窦仪,才知蜀王衍曾用乾德年号,太祖遂有“宰相须用读书人”之语。当时赵普恰在朝为相,可见太祖并不将他看作读书人,否则不应出此言。至太祖晚年,赵普因挑拨赵匡胤兄弟关系、违法经商牟利、包庇犯法属下等劣迹被罢相职,离开京城。太宗时,赵普又两度短暂入朝为相,一手策划了除掉太宗弟秦王廷美和政敌卢多逊的大狱,迫死多人。992年去世前封魏国公,真宗时封韩王。
朱熹(1200年卒)撰《五朝名臣言行录》以赵普居首,李焘(1184年卒)《续资治通鉴长编》亦详载赵普言行,二书均无赵普“半部《论语》”或读《论语》的记载。据洪业先生考证,目前可知最早记载赵普“半部《论语》”事迹的书籍是南宋李衡弟子龚昱1178年所编《乐庵语录》,该书《附录》提到李先生对弟子说:
太宗欲相赵普,或谮之曰:普山东学究,惟能读《论语》耳,太宗疑之,以告普。普曰:臣实不知书,但能读《论语》,佐太祖定天下,才用得半部,尚有一半,可以辅陛
下。太宗释然,卒相之。《辞源》引作出处的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编成于1252年,记载内容基本相同,只在“辅陛下”后多出“致太平”三字,年代则较《乐庵语录》晚了74年,书中记载的赵普回答是“定天下”、“致太平”各用半部,不是仅用半部,后人截取半段略成熟语“半部《论语》治天下”,已不是宋人记载原貌。
赵匡胤兄弟虽是武将出身,但绝非目不识丁的草莽。宋初沿用唐制以科举取士,考试内容包括儒家《九经》及史书诗赋法律等,宋太祖曾亲自出题,开此后殿试先例;又致力征求散亡书籍,扩大皇家藏书。太祖曾说“欲武臣尽令读书”,也经常劝赵普读书。若论统治国家的儒学知识水平,“书生”赵普在太祖面前无任何优势可言,而且他为太祖谋划的计策都是法家申不害、商鞅以法术势驾驭臣下一类,无关儒家“君君臣臣”的统治理念。
史载太宗也“性喜读书”,自称“无他好,但喜读书”,在位时修千卷《太平御览》和《文苑英华》,要求臣下每日送三卷《太平御览》,要在一年内读完这部类书。公元990年,太宗赐各路官员《九经》,令众官诵读。宋初又印佛经,至太平兴国八年(983年),已刻印佛经五千多卷。太宗对佛教颇有兴趣,曾对赵普说“方外之说亦有可观”,要他读来看看。试想,面对孜孜不倦的读书皇帝,臣下赵普哪有可能狂妄到声称以“半部”书就能辅佐天子致太平的道理?
诚如洪业先生所论,太宗与赵普少年相识,共同策划篡夺后周天下,到太宗欲以为相时,普已年近花甲。共事多年,太宗应深知赵普为人,不会因旁人的片言诋毁便生疑窦。李衡所述“臣实不知书,但能读《论语》”这类话更非两百年前赵普本人口吻。《宋史・赵普传》载,雍熙三年(986年),赵普上疏太宗:“臣载披典籍,颇识前言,窃见汉武时主父偃、徐乐、严安所上书及唐相姚元崇献明皇十事”,又引《汉书》“兵久生变”之言谏太宗退兵,可知他到太宗时已经自诩熟悉汉唐历史,读过《汉书》及唐人著作。宋太宗所撰赵普《神道碑》称其“及至晚岁,酷爱读书,经史百家常存几案,强记默识,经目谙心,硕学老儒,宛有不及”。赵普早年为吏时确曾“寡学术”,经数十年学习,到晚年经常阅读儒家经书史书,某些学问甚至超过硕学老儒,这应是宋太宗对赵普的真实评价。
考述至此,大致可以断言,赵普不是“半部《论语》”的发明人。然而,我们更感兴趣的是,是何人因何目的要编造荒诞不经的“半部《论语》”之说?这一谎言为何能从南宋以来流传千载,且每每让人深信不疑?
二、有关赵普与《论语》的另一则传说
南宋时记载赵普读《论语》事迹的一部史书是王?《东都事略》,其文云:
当其(赵普)为相,每朝廷遇一大事、定一大议,才归第,则亟阖户,自启箧取一书而读之,有终日者,虽家人不测也。及翌日出,则是事决矣,用是为常。后普薨,家人始
得开其箧而见之,则《论语》二十篇。元朝所修《宋史・赵普传》也有相同记载:
少习吏事,寡学术。及为相,太祖常劝以读书,晚年手不释卷。每归私第,阖户启箧取书,诵之竟日。及次日临
政,处决如流。既薨,家人发箧视之,则《论语》二十篇也。关于《东都事略》与《宋史》的关系,《四库全书总目》称“《宋史》尤多舛误,元人修史盖未尝考证此书”。洪业先生则认为,《宋史・赵普传》所据史料即王书。从文字内容看,二者承袭关系颇为明显,但不排除另一种可能,有关赵普读《论语》决断朝政的故事自南宋后广为流传,如南渡20余年后成书的蔡?《铁围山丛谈》亦有同样记载,与《鹤林玉露》约略同时的赵善?《自警编》、黄震《黄氏日钞》、吕中《大事记讲义》等都有赵普惟读《论语》决断大事的记载,《宋史》所记为当时人熟知故事,不必一定取自王书。
更奇的是,赵普每天回家后关闭房门打开箱子取书读,到他死后,家人打开箱子,才知道他终日读的书是《论语》。洪业先生认为,北宋东京开封府人文荟萃,《论语》非珍本又非禁书,“闭户私读”不近情理,“反似奚奴婢女闲谈藻绘之辞”,不可置信。然而,“奚奴婢女”为何要拿主人家一部平常书籍作谈资?《宋史》又为何将“奚奴婢女闲谈”郑重写入国史?
其实,《宋史》“阖户启箧”四字也是一句谎言。赵普“阖户”之后,凭何确认一定“启箧取书”?唐朝以降,雕版印刷业发达,五代时已经刻版印制儒学《九经》。公元990年太宗遍赐各路官员《九经》,加上佛经和前朝史书子书,赵普书房内放置的各种书籍至少千卷,太宗说他“经史百家常存几案”盖非虚美。即便赵普死后家人发现他箧内有《论语》20篇,也不能证实《宋史》“阖户启箧”之说。那么,《东都事略》与《宋史》记载这么一个一戳就破的谎言理由何在?在北宋,《论语》因何不能与“经史百家”一并“常存几案”,必须藏于箧内?而宰相赵普读《论语》必须“阖户”,不愿为人所知的理由又何在?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为后人道出了个中秘密:
杜少陵(杜甫)诗云“小儿学问只《论语》,大儿结束随商贾”,盖以《论语》为儿童之书也。赵普再相,人言
普山东人,所读者只《论语》,盖亦少陵之说也。原来《论语》在唐宋时代只是儿童读物,赵普官至当朝宰相,再读《论语》有悖常理,所以《东都事略》与《宋史》有“阖户启箧”之说。从儒学发展史看,汉代儒家以《诗》、《尚书》、《易》、《周礼》、《春秋》为“五经”,朝廷设五经博士,弟子学经考试合格可以入仕,《论语》在汉代并不具经书地位。唐代“正经”有九:《礼记》、《春秋左传》为大经,《毛诗》、《周礼》、《仪礼》为中经,《周易》、《尚书》、《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为小经,《孝经》、《论语》只称“兼经”。唐代明经科一般考《九经》中的两经,只有十岁以下的童子科,应试者考一经加试《孝经》、《论语》。汉魏至唐,儿童启蒙先学《孝经》、《论语》,其后才学《诗经》等儒家经典。所以,杜甫诗云“小儿学问只《论语》”,意为读过《论语》只是小孩学问,算不得什么,离儒家经典的堂奥还远着呢。宋朝科举考试内容《九经》与唐相同。北宋程颢、程颐兄弟推崇《论语》、《孟子》和《礼记》中的《大学》、《中庸》等篇,二程是洛阳人,又在洛阳宣讲,时称“洛学”。南宋朱熹奉二程洛学为道学(理学)正宗,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合编一书并作注,即《四书章句集注》。元朝中期开科举,《四书》取代《九经》地位,成为儒家重要经典,形成理学著作一统天下的局面,“非程朱之学不试于有司(官府),于是天下学术凛然一趋于正。”(欧阳玄:《赵忠简公祠堂记》)元明清科举考试中的乡试、会试与唐宋时期大为不同,以朱熹《四书注》为考试内容,首场考《四书》以定举人名次高下。在古代社会,“学而优则仕”是士子最普遍的人生理想,元明以来《论语》关乎仕途,600年间扶摇直上,终于脱弃它在上古时代儿童读物的本来面目,明清士人著作屡引“半部《论语》治天下”之说以自抬身价,也就不足为怪了。
宋太祖慨叹“宰相须用读书人”,劝赵普读书。赵普手不释卷,到晚年已能谈经论史。这么一个模范宰相,缘何在150年后形象大变,被士人称为只能读童蒙之书《论语》?朱熹等熟谙经学,为何放弃汉代以来千余年经学传统,舍九经而崇《论》《孟》?“半部《论语》”传说映射出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上一场巨变,其间蕴涵的深刻含义值得认真探究。
三、赵普“半部《论语》”传说的由来
南宋各家论赵普与《论语》关系集中于一点:宰相惟能读《论语》,便足以“定天下”、“致太平”。后人看来,似乎是强调《论语》作为统治理论的重要。然而在以经术取士的宋朝,此说公然挑战的是北宋以来国家的政治传统,李衡、蔡?、罗大经等宣扬如此极端言论绝非无的放矢。赵普“半部《论语》”传说出现在其死后百余年的南宋时期,应与北宋神宗朝(1068―1085年在位)王安石变法至南宋中叶百年间的官场政争有关。追溯“半部《论语》”的出处,我们发现传播者是反对新法的二程学派再传弟子。据《乐庵语录》记述:李衡在北宋末(1120年)为科考事,曾与赵仲?同居一舍一年余,而仲?之父赵颜子乃程颐(伊川)高足。仲?时年而立,程颐逝于1086年,则仲?之父赵颜子为伊川先生亲授弟子谅无大误。期间李衡与赵仲?讨论《论语》深受启发,称“平生操心行己、立朝事君,皆赵君之言”。李先生开馆授徒30余年,学生说他“教人也,无他术,但以《论语》朝夕讨究”。据目前所知史料,虽不足以判定李衡所谓“半部《论语》”之说得自赵仲?,但李氏思想渊源与学术传承出自二程,服膺赵仲?,则无疑误;“半部《论语》”之说出于二程学派弟子,应该说于史有据。蔡?为蔡京季子,所撰《铁围山丛谈》记载赵普读《论语》断大事,又“痛诋安石新法”、“崇尚元?之学”(《四库总目》),政治立场仍属二程、司马光派。罗大经亦是理学信徒,他严辞斥责王安石是破坏国家一统大业的罪人,新法肇南渡靖康之祸。《鹤林玉露》指新法之害“其过正在于读书”,王安石推行新法的自信来自“着一能读书之心”,在政事堂争论时作色道:“安石不能读书,贤辈乃能读书耶?”讥讽“公辈坐不读书耳”,指反对意见为“流俗”。他与弟子合撰《三经新义》,时称新学,颁行天下作为科举考试的标准。《宋史》论王安石“为翰林学士则有余,处辅弼之地则不可”,他作宰相,“虽宋室之不幸,亦安石之不幸也。”
李、蔡亲历熙丰之后社会动荡终至靖康南渡家国惨变,罗、黄、吕等所处时代,宋室衰微恢复无望,他们将罪责归于新法,抨击王安石最自负的“能读书”无关治国能力。朱熹论王安石“以文章节行高一世”,上任后却“汲汲以财利兵革为先务”,背离了《论语》“子罕言利”、《孟子》“何必曰利”的儒学正道。罗大经说“士大夫一有计较利害之心,便非儒学”。王安石说:“理财乃所谓义也,一部《周礼》,理财居其半,”新法依据的是“一部《周礼》”中的半部。理学信徒将“寡学术”的宰相赵普捆绑“罕言利”的通俗读物《论语》,编造“半部《论语》致太平”故事,其批评锋芒指向“好学泥古”的王安石和他所谓“理财居其半”的一部《周礼》。从官职说,赵、王二人都官至宰相,但赵普为开国元勋、两朝宰相、真宗时封为韩王,在宋朝历史上的地位远高于王安石,而且赵普早年“初无学术”,不晓经学,正是王安石指责反对者的“不读书”典型。道学家借赵普故事宣扬自己的治国理念:士人只须读《论语》,不须言利,便可以辅佐皇帝定天下、致太平。
颇有后代士人讥评“半部”之说荒谬,薄薄20卷书,如何能前后割裂为二分别运用?其实李、罗等宣扬“半部《论语》”有政治上的针对性,王安石提出“《周礼》理财居其半”在前,道学家持“半部《论语》致太平”说反击在后,北宋末各学派陷于党争纠缠,“王霸义利之辩”延续到南宋末年。如果抽掉时代背景,单纯从字义上理解“半部《论语》”,便无法诠释其中丰富的政治内涵。
南宋道学家频频称道赵普读《论语》故事,并非偶然。孝宗(1163―1189年)即位之初,用王淮为宰相理财备战;朱熹则在庐山建白鹿洞书院召集弟子讲道学,以董仲舒“正其谊(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为条规,继续“王霸义利之辩”。孝宗说:“《周礼》一书,理财居其半,后世儒者尚清谈,以理财为俗务,可谓不知本。”道学家表彰赵普有不便明言的理由,面对北方强敌,他们反对朝廷聚敛民财贸然兴兵,吕中说赵普两朝为相的功绩是“迟幽、蓟之伐”、“谏北伐之书”,即反对北宋出兵征伐契丹辽国。《宋史》说赵普为政“薄敛”,“终身以轻动为戒”。宋朝政治遵奉“祖宗家法”,道学家搬出两百年前的宰相赵普,目的是为自己的主张正名,争取官场权利。公元1188年,朱熹上万言奏疏,其中有“道学之人”被加罪以至“禁锢天下之贤人君子”的话。其后,以元代开科取士考朱熹《四书注》为标志,道学最终完成了儒学体系中对经学的颠覆,亡国败乱的惨痛代价促成了儒家治国理念的巨变。
《四库总目》评元人所修《宋史》“以表章道学为宗”,只因“半部《论语》”与史实太过抵牾,道学家亦不敢破坏正史传统,《宋史》遂采择“阖户启箧”之说,以符合400年前《论语》的真实地位;但《宋史》称赵普日读《论语》,“次日临政,处决如流”,将政务与《论语》挂钩,走的还是道学家李衡、罗大经“半部《论语》”说的旧路。对此,明清以来已有许多批评。
洪业先生说:“《论语》中有很重要的政治原则,凡为政者不可忽略,但不可用撒谎的故事来替《论语》鼓吹。然则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之传说,而今而后,可已也夫!”30多年过去,这个“撒谎的故事”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加为人津津乐道,广泛传播,实乃一件憾事。(作者单位:北京大学历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