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江南常见的丘陵,茂密葱绿的树木漫山遍野,环绕着云烟浩渺的大湖;这是一条乡村常见的土路,雨水冲刷出浅浅的沟壑,车轮留下了深深的轨迹;这是一些散落得到处都是的陶片,弯下腰随时可以拾起。
这里是考古界曾经为之震动的斋山商代遗址。
如网的江河串连起珍珠般的湖泊,古时的城邑散落在
上世纪80年代初,考古工作者在斋山采集和出土了大批商代石质斧、锛、钻、刀、镞和陶质纺轮、刀、垫残片,证明了,商代此间已有了较为发达的农业、畜牧业、手工业,并已形成了固定的社会分工。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万年类型的印纹陶的土著特征与中原文化有着明显差别,两者无论是陶质、装饰、制作还是器物组合,均存在差异。其中的土著文化的代表性器物,为其他文化遗址所少见,只能作为既与周边文化保持广泛联系又独立发展的地方文化。
这一往昔辉煌的文明,打破了“商文化不过长江”的论断,更使得江西在汉代以前是荒蛮之地的说法划上了句号。
商代已经是文学的“信史”时代。商代已经有了“玄鸟生商”的颂歌:“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是日神和河神女儿婚姻的结晶,是一个“人”,也是一个部族。太阳和河水是人类的父亲和母亲。
商汤革命成功,刻下?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人类在文明的旅途上,总是不免顾盼流连,逡巡寻觅,瞩望那些最悠远最深邃的岁月,那些烟云过后早已宁静的角落,以便让烦躁的心灵端坐、守望和聆听,穿越时间的隧道,感悟历史的启示。
站立在斋山遗址这片寂寞的树林中间,我想起《盘庚》的“若网在纲,有条不紊”;“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若乘舟,汝弗济,臭厥载”,“人维求旧,器非求旧,维新。”
现代语言隐退。我轻柔地抚摸陶片斑驳的身体,饕餮印纹是它默诵典雅的古歌。陶片越过千年古道微笑如霞,穿过我风干已久的灵感,在灵魂的最深处成为一种芳香。我想象着陶片在遥遥岁月中,怎样等待着一双知己的眼睛。想象当时的人们怎样在大湖岸边盘桓:晨曦初露,湖水被汲起,有残星在波纹上轻跳,叮叮咚咚的滴水绵绵不绝,细细密密的软泥从指缝渗出。泥土终于等来了一个凤凰涅?的机遇。它被一双双坚硬或柔软的手抚摩、捏揉,缠绵而持久。在与水的磨合调和中,饱经风雨而日渐僵硬的身体,被温情的手掌注入暖流。然后,古树的柴火在古窑里风化激情。每一块泥土都等待过裂变的时候,却不是所有的泥土都有这样的幸运。于是,一个生命被创造。于是,人们对酒当歌,苍老的舞蹈掠过荒凉和寂静。
一切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
我注视陶片,重温着一段重生的历史。先知镌刻下的铭文咒符,寄宿着远古的灵魂,三千年的风沙掩埋,三千年的冰雪侵蚀,苍黑一如当初。我长久沉浸在江南商代人日常的生息图景的触摸与想象之中。我知道,一定还有些什么,是几千年无法流传的浪漫,这斑驳的身躯,承纳了几千年的悲喜。幻梦和巫术,诡异的文字和迷惑人心的歌声,古老的咒语以及原始的图腾,成为陶器上的精美图案。
在岁月的流逝中,古陶深藏一种摄魄的力量,一种神秘的韵律,像一双双幽幽的眼睛与你对视,让你不由得砰然心动。
我们的祖先用手指与泥土交谈,将他们的灵魂通过烈火的催生熔铸成永远的生命。那一只只生灵闪着点点光焰,带着远古部落的印记、泥土的鲜腥,用充满生机的野性呐喊,传导出历史脚步的轰鸣,在烈火的洗礼中伴随着民族从远古走进现代文明。
找寻陶片,就是找寻自己的先辈,自己的故乡,自己的历史。
站在古老的土地,抚摸着一片片粗砺的古陶,每一片都是那么的不一样,每一片都蕴含了太多的故事,显现时间的质感,透露大地最初的气息,让人思考关于历史与生命的价值与虚无。古陶在大自然的风雨中,经受千年的沉寂,有了永恒的生命,成为永远的艺术。它们在这片大地上,在不同的年代,被一双双不同的手制作,而后又被一双双手所抚触,给人们带来思索,关于时间、道德与文明。
一切的一切,或许只是一个漫长或者短促的过程,所有在历史中曾经闪耀过的浮华,曾经有过的苦痛,都会回到它们的初始,然后等待着,被风吹散,被人寻找,被重估价值。
这几千年前的古陶,是童话,是艺术,是祖先灿烂创造绽放的花朵。祖先肯定有过无奈,有过满足,更有过不甘无奈和不安满足的心情。这些陶片就是明证。发明创造出从来没有过的东西,是了不起的大事,指南针是这样,火药是这样,纸张是这样,古陶更是这样。自古以来人类发明创造的系列中,古陶应排在首位。它的出现远早于其他发明创造,它为人类带来的实际效果和对后世的深远影响,都说明着它是所有现代技术的源头,可以说,如果人类至今还没有陶,那么,至今也不会有电子计算机。
这几千年前的古陶,是生命,是音乐,那些灵动的流线的波纹,是祖先临摹石头、树叶、竹枝的指纹,是他们击打各种器物、男女欢唱的音韵的记录。于是,有了甲骨文、青铜器,有了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
人类从凿石取火、茹毛饮血的时代,走向渔歌唱晚、耕作晨昏的时代,走向转瞬万变、信息如梦的时代,经过了多么漫长的岁月?尽管历史的脚步蹒跚踯躅,生命之旅布满荆棘泥泞,但时代不可逆转地行进,人类每时每刻都在与历史告别,把一切抛在身后。而精神是历史中悠长的风声,永恒而渺远。灰飞烟灭,生命凝固,斋山沉寂,远古的先知在寂静的时光中独处,留下一个历史断层。后人们则裹挟二十四卷浩繁青史,冲荡黄天厚土,吞吐八荒,开创自己的时代,以无愧于先人,无愧于这片曾经辉煌的土地!
已经是21世纪第7个年头了,在湖云斋山的树林里,我被三千年前陶片的朴拙、厚重以及它的人间气息所吸引。人们对泥土抱有坚信和渴望,即便是破碎的古陶片也会获得浑圆。一定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它将带着伤疤与裂纹再入轮回,在现代人的创造中成为又一个传奇。
颇有意味的是,这些陶片埋藏的地方正是生长著名的湖云珍珠的地方。现代人对珍珠的迷恋,使他们对远古的陶片也许不屑一顾。陶片与珍珠的对峙,在咫尺之间凝固着,数千年的时间弯曲在那些优美的弧度里。而有万年厚重的万年,必将会有更让人瞩目的万年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