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见街口这里人多,还以为有人打架或是出了车祸――人多的地方大都是出了事。但走过来一看,“嗬,跳舞呢?”三娃惊奇地说,便马上有些兴奋,想走近又有些不好意思,仿佛走近了人们就会误会他也是去跳舞的。
却不像看戏,戏台上的角色总拿眼神逗着你,想惹得你一哭或一笑,这里人家自己跳自己的,跟你不相干。可就在他转身要走的当儿,一道艳丽的桃红,突然将他的目光抓了一下。那会儿还是冬天,冷冷的,最后一场残雪,大街上流着雪化的黑水,楼群灰暗,而居然,一个女人穿了条桃红的裙子,翻飞着,左右旋转,像峡口开春的桃花。三娃的心里就好喜欢。
从三峡老家出来打工两年多了,只回去过了一次端午。三峡人说“年小端午大”,春暖花开之后,将鲜香的粽叶从山上摘下来,用江水洗净,包出一个个小巧的米粽,一串串跟艾蒿一起挂在门前。然后划龙舟,将粽子送到最远的江滩,祭奠一位先人。先人叫屈原,三娃的家乡也是屈原的家乡,划龙舟的时候,大家一起放声大喊:“三闾大夫啊,魂兮归来啊!”
三娃这个端午也没有回乡,每晚不再跟毛娃子他们打牌,用钢精碗吃完饭,通常是炖大白菜或茄子,夹杂几块五花肉片,然后抹把脸,就闲散地走到拐角这儿来了,仿佛有些固定的事在等着他。先是站着,一只脚踩在花坛沿上,胳膊肘撑着膝盖,休闲的样子。随后等有人空出石礅,就赶紧坐下来,那一排圆滚滚的石礅,挨个刻着车马炮一盘象棋,城市的这种巧妙不少。
一眼看去,桃红裙子仿佛成了个活物。有时它慢悠悠的,沉得住气,只是前后一点一点挪动,裙摆不动声色,高贵的保持着镇定。有时它情绪活跃,碎花似的绽开了,流水一般向前滑动,大块的裙摆像搅拌好的水泥,柔软地倾泻,三娃担心会拖出一地颜色呢。还有的时候,如一阵狂风吹来,从面前眼花缭乱地飞旋而过,就跟桃花似的,风吹得花瓣满天。
三娃就在那儿一坐一整晚。一副老看客的表情,淡淡的微笑,有些不屑似的,但一动也不动,不像好些人来来去去,大呼小叫地凑近了,看一眼就又走开了。现在,那条桃红裙子又快转到跟前了。暗淡的背景下十分醒目,带着一道道数不清的皱褶,波涛似的大摆,转动起来像一把宽大美丽的阳伞。女人的腿时隐时现,陀螺似的转动着,裙子摆弄着熟悉的姿势,从三娃的脚边扫荡而过。能感到裙子带过的小风,带着凉气,柔柔的,像一只手,将他的脚轻轻拂摸了一遭。
一会儿,舞曲停了下来,那裙子也停下了。
这回离得三娃很近。一直以来只看那裙子,却从未看清过穿裙子女人的脸,这回可以仔细地去看。女人侧着身子,看得出有一个高高的鼻梁,额头亮亮的,眼部很黑―――也许是画的,整张脸却看不太清。这灯光,毕竟只是些小喇叭花,含混地照着,所有的情形都有些混混沌沌。女人手舞足蹈的――她在跟人说话,热烈、生动地做着手势,红裙子随着她的身体轻轻地摇摆。上身反而显得有些僵,她穿了一件黑色的小短装,在三娃看来,实在是将女人的身体箍得太紧。同时,她用一根洁白的丝巾――原是系在脖子上的,在手上摇来摇去,像是热了,朝脸上扇着风。
乐曲很快又响了起来,一个站在她跟前的男人朝她两手一摊,女人就以很快的动作转身搂在了一起。白丝巾悠悠晃晃地飘在了地上。
女人跳舞性急,还没来得及将丝巾掖进怀里就松了手。
白丝巾飘落的姿态有点像鸽子花,这城市没有那花,只有三峡那边才有,学名叫做珙桐,花型奇美,白茸茸的,翘着嘴,活脱脱是惹人怜爱的小白鸽。现在,这团粉白躺在了尘埃里,离三娃不远,一双双脚从它旁边踩过,眨眼间,已经有半个脚印染黑了它。它旁边,还有一些人们扔下的垃圾袋、矿泉水瓶子和烧烤的小棍,风吹着,它很快就要飘进那堆垃圾里了。三娃走了过去,缩手缩脚的―――三娃在这城里常怀着羞涩,好像一个刚转校的小学生,总担心自己做错了事。
但他还是弯下了腰。就在这一刹那,旁边伸过一双手来。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跟他一样躬着腰,用一双锐利而又不容侵犯的目光,逼视着他。三娃很熟悉那种目光――只有城里人才具有的,漠然而又犀利。三娃避开他的眼神,不想招惹他。老头每晚都在拐角这里捡东西,时常旁若无人地骂街,谁也听不清他骂的什么,但老头声若洪钟,哪怕舞曲响彻云霄,只要他开口,轻易就会震住一圈人。
三娃讪讪地走开去。背光的花坛那边,有一排比人高的小树,他到树跟前撒了泡尿。怨不得他,这里本来就尿骚味儿冲鼻――跳舞的城里男人也都到这里撒尿。那边新修的公厕,像是做了小卖部。但回过身来时,却见那条白丝巾竟然还依依地躺在那里,老头只是捡走了能卖钱的矿泉水瓶和一些广告纸。三娃快步走过去,将丝巾抓了起来。
从外面看,三娃他们盖的新楼总那样,只是包裹的绿色毡布渐渐变得灰黄,白天会传出零星的敲击声,晚上就像睡去的怪兽,除了额顶上的射灯,周身是一点光亮和响动都没有了。不像周边那些楼房,一到夜晚就贵夫人似的,浑身珠光宝气。而其实,这楼每天都在他们手上变化着,比如一个人,先是有了骨架,然后有血有肉,再然后安了门窗、玻璃幕墙,就如美目炯炯有神,披挂了一身华服,那楼就会跟它周围的楼群一样,玉树临风了。
可这些,终究跟三娃不相干。这城市跟三娃真没什么相干。即使对面又修了一条地铁,或叫轻轨,先是隐没在地下,然后又蛟龙出水似的,钻了出来,一长串车灯,亮闪闪的,鸟儿一般飞翔。载了满满的人,也不知他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有些像放录像时快进,虽然快,但仍然能看见一些细节:一个戴眼镜的女孩,贴着车窗正朝外看呢,笑颜如花。还有个男人,举着相机在照,闪光灯哗的一闪。说不定他们也都看见戴着红安全帽傻站在道旁的三娃了―――心想,嘿,这个乡下人!
灯红酒绿、核心商务、贵族专线、动物医院、钻石房产……从眼前一掠而过。超市里走出的女人抱怨青菜又涨价了,因为天老刮风不下雨―――北方可是比三峡那边干燥多了,一把小油菜居然也要3块钱。但在三娃看来,那些超市的菜堆得小山似的,打街上走过都能瞟见,红黄绿紫,还是冬天呢,就开始叫卖香椿和草莓―――城里人的日子跟神仙差不多,要说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但这城市贵也好,贱也好,神仙也罢,凡人也罢,跟他三娃又有什么关系呢?终归他是要拎着他的掉了一个滑轮的箱子回去的。回雾蒙蒙的三峡。老去的爹妈催了好几次,要他回去订个亲,他得回去过日子。他的日子在三峡那边,这无亲无故的城市是没有他的日子的。
但现在,他有了一点小小的念想。他手里攥着那块白丝巾,紧紧地拳着,然后又松开,丝巾也随着膨胀了,光滑柔软地贴着他的每一根指头,仿佛他要它怎样,而它就会怎样似的。它原本是城市的一个妇人的,那妇人穿着引人注目的粉红裙子,活力十足地跳舞,几乎把全场都盖了。这让三娃有一点得意。
那会儿人家散场时,他踟蹰着,想上前将丝巾还给那女人,可她身旁走着一群人,他们有说有笑的,沉浸在舞蹈的兴奋中,意犹未尽。他没有鼓足当众递过去的勇气―――人家会怎么看他呢?
不过还是还给人家的好。这样一个女人的物件,对他三娃来说,没啥用途。他总不能又把它扔掉,这么漂亮的丝巾,如果瓜儿还跟他相好,他就洗一洗给她,而瓜儿已经不是他的了。用毛娃子的话来说:“你三娃真没有魄力!守着一个生瓜儿变成熟瓜儿,却让别人抱走了。”
开始帮瓜儿挑水的时候,瓜儿还没有水桶高。挑着挑着瓜儿长大了,他们俩一起出来打工,瓜儿牵着他三娃的衣角,生怕在火车站走散了。他三娃买方便面都是跑着去的,怕瓜儿等得着急,用人家店里开水冲了面,端在手里,一路跑,一路那开水就零零星星地溅在手上,烫得钻心疼。一桶酸辣牛肉面,你一口我一口,吸溜溜地吃,都是三娃喂给她,瓜儿两手抱着她的包袱,怕一不小心就给旁人拎走了。
第二年瓜儿就长变了,眉毛细细的,在家没看出瓜儿有那么逗人爱的一双柳叶眉,人家说眉清才目秀,果然人也好看了。瓜儿不再牵着他的衣角,三娃几次约她一起回三峡,瓜儿说我不回去了,我得挣钱。后来才品出味道来,瓜儿不是不想回家,而是不想跟他一起回。瓜儿嫌他三娃走在一起土里土气,她说:“人家会误会的。”
三娃说:“误会啥?”
瓜儿说:“我要跟你一块儿走,人家会以为你是我的男朋友。”
进了城的瓜儿真聪明,她不说跟三娃分手,她说跟三娃从来就只是一般老乡,而且后来,连老乡也不是了。瓜儿一家迁到了江汉平原,因为三峡大坝的修建,长江水涨了起来,瓜儿家的房屋在国家规定的水位线下。就这样,熟透了的瓜儿跑了。
毛娃子问他破了瓜儿没有?三娃脸都紫了,说哪敢?毛娃子又问他亲过瓜儿没有?三娃说亲是亲过的。毛娃子问亲的哪里?三娃腼腆地说,亲的脸和耳朵。问亲过嘴没有?三娃摇头。毛娃子就气得直拍床沿,说:“你狗日的!把我们三峡男人弄得一点男人气都没了!”毛娃子吼他,三娃起初只是低着头,他知道毛娃子是为他说话。但话越来越陡,像一壁悬崖,逼得人无路可走:“一个生瓜儿守成了熟瓜儿,都熟透了!你破也不敢破,啃也不敢啃!你活该!我看你狗日的是有病!……”
三娃一出手,就把那台冒着雪花的电视机给砸了。用手砸的,正在咿呀唱京戏的电视一下子没了声,屏幕上出现一个黑窟隆,碎片撒了一地。打牌的、喝酒的、洗脚的、还有一个刚脱光了屁股站在床前―――这人就是光身子睡觉,工棚里几十个人有一刻都泥塑似的,静悄悄地看着他。都不太相信三娃做了这事,要知道三娃是一个性格羞涩的人,人前说不到三句话,就脸红了,像喝了酒。但他血糊糊的手,心惊肉跳地朝下滴着血。
这块白丝巾,让三娃与这城市以及穿红裙的女人有了一点瓜葛呢。
第二晚,三娃早早地守在拐角,他想等红裙子来的时候,就将那块丝巾还给她。
三娃没在城里等过人,这城市没有人需要他等待。即使好过的瓜儿,也是他去看她。瓜儿那时在城南一家小餐馆洗盘子,而他在城北一家工地上,从北到南要两个小时,他摇晃地坐在公交车上,摇来摇去就睡着了,做过丰富而又凌乱的梦,总仿佛在三峡的“碗豆角”上摇晃―――家乡的小船就叫这名字,水波粼粼,他光着身子跳下河去,透明的鱼儿小虾成群结队地游动在他身旁。
等待的滋味很复杂,含着期盼、焦灼和隐隐的兴奋。他一直瞪大眼睛,旁边的墙上贴着大海报:用数学、物理学、力学的方式教舞―――与国际接轨―――国标、快三慢四、快拖及友谊舞―――全场学会50元―――全北京最低价,他却怎么也没看懂。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身上的淡蓝条格的衬衣散出一股樟脑丸和石灰水的潮味儿,这件衬衣自从不见瓜儿就再也没穿过,从箱子底下翻出来,有明显叠过的折痕,毛娃子看了说很精神,还问在哪里买的。
但丢丝巾的女人却没来。
舞场没有那红裙子,所有的颜色就和昏暗的灯光一起煮成了一锅粥,让人昏昏欲睡。也弄不清什么时候散了场,他又把那丝巾揣回了工棚。打牌的还没散,烟雾弥漫,砖和三夹板垒的小桌旁的几个人都被雾笼罩着,脸上好些疲惫,都说困了,但几双手还是懒蛇似的朝牌伸去,又一张张摞到自己面前。三娃晓得觉不能早睡,一觉醒来才到半夜,就只好瞪着眼睛到天亮。男人们都这样。离了家的男人更是这样。毛娃子打着呵欠说烟又没了,问哪个还有烟?三娃就说:“我去帮你买。”毛娃子很高兴,忙掏出一把零钱。上回三娃砸了电视机,又赔了钱,毛娃子当着众人给了自己一耳光,说自己不该挖苦三娃。经过这件事,俩人反倒比往日更亲热些。
三娃又回到街口了,地面上垫了一层飞落的紫色花絮,淡淡的槐花香在宁静的夜里飘浮着,四周越加空空荡荡。常去的那家小超市关了门,三娃就朝亮着灯的公厕走去。这城市的变化常常让身边的人出奇不意,这公厕就不知是几时修好的,漂亮的三角屋顶,像一个童话小屋,但却从未开放过,偶尔见窗户开了,却摆放着饮料香烟,显然是做了小卖部。
一个女人正坐在窗前。她低着头,浓密的黄头发在脑后用一把花发卡夹着,树起一簇鸡尾似的发梢,手里不知在忙活什么。她身后的货架上红红绿绿的,琳琅满目。三娃走到跟前,说:“买盒烟。”
女人浑身一哆嗦,显然吃了一惊。她朝三娃看了一眼,两手飞快地捂了一下。三娃有些莫名其妙,女人的手在桌子底下,他其实什么也没看见。他正要再说买盒烟,那女人站起来,刷地就把窗门关上了。她的生意就是从窗户进出的,那扇小玻璃门上贴着红字:烟酒饮料,便民廉价。但却咔嚓―――将他三娃拒之门外了。三娃的脸在清凉的夜风中热了起来,隔着玻璃,他提提气,喊了一声:“买烟!”
那女人皱起了眉头,但看也不看他,背过身去朝货架走了两步,她穿的是一套宽松的碎花睡衣,体态丰满,将手里的东西―――一叠红绿纸币的角冒了出来―――原来她刚才是在数钱,塞进一个小盒,然后将一把黄锁套了上去,胖胖的手左拧两下,右拧两下,脸上悻悻的。她似乎一点也没理会窗外有个人候着,但眼角的余光却分明扫在了三娃脸上,因此她突然侧过身子,以极快的动作摆着手,连连摆着,意思是说走人走人,不卖了不卖了。如果她不是这样突然地摆手,而且是背着脸,根本也不看他,一只手赶狗一样的,像是要把心里的讨厌甩开,三娃本想转过身一走了之的。但这会儿,他的脸再一次热了,他非常恼火地高叫了一声:“买烟―――!”
女人吃惊地转过脸,比刚才更为受惊,她张大了嘴,红润的嘴皮,长得有棱有角,眼里闪过一丝惊恐。她朝窗门伸过手来,却并不是打开,而是将一幅窗帘哗地拉上了。
三娃一下子呆住了。眼前的窗帘一片桃红,像极了他天天凝视的红裙子,甚至那些褶皱,都是他已经熟悉的纹理。怎么会呢?
他举手在玻璃上连敲了几次,但里面没有反应。有一阵,女人像是在说话,嘀咕着,隔着玻璃什么也听不清。又过了一会儿,街口那边突然出现了一辆警车,蓝灯警示地闪着,不偏不倚地停在了他身边。
窗门打开了,女人的一张银盆大脸探了出来,眼里的焦急刹那间化作心领神会、如获救星,然后箭一样伸出手臂,指着三娃说:“就是他!”
“是你打的110吗?”一个年轻的警察在淡蓝封皮的活页夹上记着,女人急急地点头说:“是。我正在数钱,这家伙突然冲到我跟前,凶巴巴的眼睛盯着我的钱,然后……”
“姓名?”
女人说:“是问我吗?”在得到警察肯定的点头之后,女人说了一个名字,刘什么芳,中间那个字,三娃没听清。警察又问:“单位?”女人的情绪像冲到闸门前的洪水,猛地弹了一下,然后回旋着,她嘲讽地一笑,“单位?”她反问道:“什么单位?你们不是看见了吗?我的单位就在这儿,下了岗,男人跑到国外去了,我做点小生意。还是说这个人吧,你们为什么光问我,不问问这个人?”
警察说会问的,果然就问三娃:“姓名?”“夏晓华。”三娃说。
女人突然又情绪激昂起来,插嘴道:“我们这里光丢自行车!”
警察没有搭她的话,继续有条不紊地问三娃,如同摊开了一张履历表,从头到尾让三娃填:身份证号、出生年月、民族、婚否、居住地……三娃始终一副惊愕的表情。他从来没跟警察打过交道。在这城市里,到处都是警察,他总是从远处暗暗朝他们打量,蓝底白杠的服装,再加上一副反光墨镜,一个个都很帅气,个头都要比他高许多似的。但现在站在跟前,其实差不多。这个年轻英俊的警察也并不比他高。
女人总在插嘴,一惊一乍的:“黑咕隆咚的,他在外面一个劲地敲、敲、敲,快把我的玻璃都敲碎了……”三娃突然说:“你跳舞了吗?”
女人、还有年轻的警察都愣了一下,反问地看着他。三娃又说:“你是每天都穿红裙子跳舞的吗?”女人愤怒地吼起来:“你什么意思?”
年轻的警官一脸严肃地说:“夏晓华,你敲她的窗户干什么?”
三娃神色迷惘地说:“……我买烟。”
“前不久……”女人语速很快地抢着说:“就在后面那个灰色塔楼的小区,一个女的下班回家,就在她们家楼道门前掏钥匙的时候,一个男人抢过她的包就跑……”三娃喃喃地说:“我买盒烟。”
“那女的追上去,抓住不松手,男的给了她十几刀……”女人说着,眉毛眼睛都在帮她使劲,做了个强烈惊惧的表情,“……在医院抢救了三天三夜,还是死了。才三十多岁。”
女人絮絮叨叨地说着,现在她已站到了门外,窗户射出的一束灯光照着她的侧面,高高的鼻梁,额头亮亮的。三娃的眼神松弛下来。他瞧了瞧桃红的窗帘,甚至笑了一笑。女人似乎听见了他的笑声,有些惊诧地转过脸来看他。三娃的头发被他自己抓乱了,短而尖锐地支棱着,黑瘦的脸,身子也很单薄,但那双眼睛黑白分明,透着一种伤感。女人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警察觉得其实就是个误会,说:“夏晓华,以后出来买东西别太晚了,敲人家女士的窗户当然也得轻一点,文明礼貌嘛。”然后让他们在活页夹上签了字,就把车开走了。
漫长而又短暂的城市之夜,不像三峡,寂静黝黑的峡谷,星星点点的灯光缀在夜幕上,一片安宁。那些潜藏在茂密树林和野草中的鸟儿、麂子野猪、小虫子,也都睡了。他知道它们各有各的窝,纵横的树枝、干枯的小草,还有深掘的土洞,是它们安睡的家。晨曦初现,它们就会忙碌起来,三娃熟悉它们的日子。现在他想到这些,觉得很亲切,他的三峡。
而这城市怎么说呢?永远是一个让人摸不透的世界。三娃从街口往工棚走去,心里像卸掉了什么,轻飘飘的。夜已深了,华丽的车灯仍然一辆接一辆地滑行着向前而去,它们像连接在一起的一条长河,哪里是尽头呢?
女人第二天门开得很早,她这一夜没怎么睡好,老是提心吊胆的,伸着耳朵听窗外的动静,怕有人砸了窗户,玻璃门――一块石头就砸碎了,要是跳进个人来,她只有束手就擒,生死由命了。
但太阳安静地升起来了,门一开,阳光就欢快地蹦了进来。女人就一眼看见门槛旁放了一块亮亮的白丝巾,上面压着一个沉甸甸的烟盒,烟盒里装满了土,是怕被风吹走了。女人觉得眼熟。她想了好一阵,觉得这块丝巾应该是自己的――她这些小玩艺儿很多,塞满了抽屉,各种各样的颜色。她觉得好奇怪,是谁放这儿的?这人又从哪儿捡来的呢?
女人晚上又跳舞去了,她天天都去的。过去总穿着一条红裙子,但夏天快来了,她昨天就换了条黑底金边的短裙,将那条桃红的长裙改做了窗帘,那条裙子的样式有些过时,而她的小卖部正差一幅窗帘呢。
女人跳舞总是激情洋溢的,但那天晚上她觉得少了点什么。后来的一些日子,她仍然有那种感觉,有一天,她突然明白了,在那一排圆石礅上,曾经总坐着一个年轻人,穿着过时的衬衣,领子和袖口都扣得紧紧的,极为专注地看着她的舞蹈,脸上一直保持着会意的微笑。那神情让她不自觉的陶醉,自豪,飘飘欲仙呢。可那个年轻人再也没有出现,他在的时候她并没有在意,反倒是他的消失才让她想了起来。
夏晓华。后来,她问来买烟的毛娃子,“你们那儿有个叫夏晓华的吗?”毛娃子说有。女人问:他长得什么样儿?毛娃子说不上来,说反正瘦瘦的,黑黑的。女人说你把他叫来我看看。毛娃子说他走了,他回三峡去了。
女人系着那条洁白丝巾,她呆坐在窗下,眼前一片桃红。
叶梅女,土家族。中国作家协会全委,现任《民族文学》杂志主编。
插图:郭红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