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新作《别样的色彩》(宗笑飞、杨卫东译,中译本将由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近期出版),是帕慕克对自己30余年创作生涯的总结与回顾,内容包括笔记、散文、小小说以及演讲辞等。其中《地震》、《伊斯坦布尔的地震恐
惧》两篇文章,描述了作者亲历1999年伊斯坦布尔大地震的所见、所想。现节选部分段落如下。标题为编者所加。
我在子夜之后,破晓之前醒来――后来我知道,那是凌晨三点――被最初的那阵晃动惊醒。那是1999年8月17日,当时我正在我们那栋石质住所的书房内。住所位于塞戴夫,一座毗邻布尤卡达的小岛。我的床,离书桌有3码远,剧烈地摇晃起来,就像是大海里暴风雨中的小船。地下传来可怕的嘎吱声,似乎就来自我的床下。出于本能反应,我来不及找眼镜就冲出房门,狂奔起来。
外面,在我前方的柏树、松树之后,在远处城市的灯光中,在海面上,整个夜晚颤抖起来。似乎一切都在瞬间发生。我脑海里,一面浮现出地震的所有残暴景象,听着地球发出的巨大声响,而另一面则迷迷糊糊的在想,为什么每个人会在夜里这个时候开枪射击呢?\(轰炸、刺杀、上世纪70年代的夜间袭击总是令我将枪击与灾难联系在一起。\)后来,我想到了很多,但始终没有想明白,究竟是什么声音听起来和全自动武器的枪火声如此相像。
第一次震动持续了四十五秒,夺去了三万生命;它结束前,我从侧梯爬到楼上,妻子和女儿睡在那里。她们已经醒来,在黑暗中等待着,恐惧万分、不知所措。电路已经断了。我们一同跑到花园里,走进四周寂静的黑夜之中。可怕的咆哮已经停止,似乎我们四周的一切都在恐惧中等待着。花园、树木、这座被高高的岩石环绕的小岛――夜晚死一样的寂静,除了些许树叶轻微的沙沙声和我心脏怦怦的跳动声,这更传达了一种恐惧。我们在黑暗中站在树下小声低语,带着莫名的犹豫――或许是惧怕会有另一次地震。随后,又来了几次轻微的余震,但我们并未感到害怕。我躺在吊床上,七岁的女儿枕在我腿上睡着了,我听见从卡尔塔拉海岸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
接下来的几天,在经历了无休无止的余震之后,我听到很多人谈起他们在第一次四十五秒地震中的举动。有两千万人都感觉到了那次震动,听到了来自地下的轰鸣。人们后来彼此联系时,谈论的不是惊人的死亡数据,而是那四十五秒钟。几乎所有人都说:“除非你亲自体验,否则你简直无法想象。”
一名药剂师从一栋已成废墟的公寓楼中完好无伤地逃生,他的描述与另两位从这楼里同样毫发无损逃生的人一样;并非是他的幻觉:他住的那栋五层楼冲到了空中――他清楚地感到了这一点――然后又落到地上,坍塌成废墟。有人被惊醒,发现自己和房屋都像变魔术似的倒在一边;楼梯倾倒的瞬间,居民们已经准备束手待毙了,但旁边的楼延缓了一下它的坍塌,于是这些人发现自己被挤到了某个角落。为了减轻痛苦,他们拉着彼此的胳膊;后来,从废墟里发现的尸体也证明了这一点。所有东西――碗碟、电视、橱柜、书架、装饰品、墙体挂件――全都扭曲变形,还有疯狂寻找彼此的母亲、孩子,叔叔和祖母们,他们绝望地发现自己总是撞到说不上是自家的哪样东西,还被抛到了不知何处的墙体之间。那些瞬间变形的墙体,使他们的所有物品散落在地。倒翻在地的家具,到处一片黑暗,满是尘土――所有这一切使家变成了完全陌生的地方,这使得很多人不堪忍受。不过,在那四十五秒钟的震动里,也确实有人曾跑下几层楼梯,在楼房倒塌前跑到了大街上。
我听过很多事情,有一对祖父母躺在床上等死;有人以为他们站在位于四层的阳台上,却发现此处已经成了底层的露台;在第一次震动开始到结束的那会儿,有人刚打开冰箱,把什么都往嘴里塞,但还没来得及咽下就全都吐了出来。据说有相当多的人在震前一直醒着,站在屋内某处。另外一些一直在黑暗中挣扎,直到被恐惧的颤抖击垮,摔倒在地板上,寸步难移。还有一部分人,说他们压根儿就没从床上起来,他们平静地笑着,拉过床单裹着头,把一切交给安拉――很多死者就是这副模样。
我写的这些事情都是道听途说,它们多出自伊斯坦布尔传播迅速的闲言碎语。人们整日谈论的没有别的,全都是地震。整整一天,布尤卡达市场都被令人恐惧、心虚的静寂笼罩着。地震离我如此之近,带走了如此多的人的生命,我简直无法面对这个事实。它摧毁了我度过了大部分童年的地方,这种难以置信更让我感到恐惧。
伊兹米特海湾是受破坏最多的地区。这个海湾呈新月形,如果我们把它想像成土耳其国旗上的那轮新月,那么那些群岛,包括我所居住的小岛在内,就仿佛是它周围的那颗星。我出生后一周,就被送到其中的一座岛上,在后来的四十五年里,我常常前往其中的一些岛屿,在海湾沿岸不同地方逗留。雅楼瓦城如今一片废墟,阿塔图尔克曾非常喜欢那里温暖的春季,在我童年的时候,那里也因其仿西式饭店而闻名遐迩。父亲曾做过主管的石化工厂――我还记得那曾是一片空地,后来是怎样变成了石化精炼厂――如今也已献身火海。新月形海湾沿岸的小镇;我们曾乘车或坐摩托艇游览过的村庄,还在那里购过物;整个海滨沿岸林立着的高大公寓楼;以及我曾在《寂静的房屋》中满怀忧伤地描述过的那些地区。如今,这些建筑大部分都被夷为平地,或被弃之一空,无人居住。我有两天时间,都难以接受这一事实。
第二天,我再也无法克制自己。我们首先乘坐一艘摩托艇穿越布尤卡达,随后又乘了一个小时的班轮到达了对面海岸雅楼瓦。我和我朋友――《赞颂地狱》一书的作者――此行并非应人所邀,我们也并非想记录或是对任何人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我们来此,只是渴望更近距离地观察死亡,离开我们快乐的小岛来观察,或许也是为了减轻恐怖感。
一踏上雅楼瓦,我们就看到,这些水泥物体有十分之九都变成了瓦砾,或是被彻底毁坏,无法进入。我们也很快意识到,原先心中暗藏的那个幻想也破灭了――我们以为还能够帮到某些人,或帮忙把残骸、碎片抬起,搬到角落:两天已经过去了,废墟下几乎没有人生还。除了配备专业设备的德国、法国以及日本救援队,几乎无人可以进入其中。更重要的是,灾难的影响是如此之深,除非有人拉着你的胳膊求你帮他,否则要看到你做点什么,几乎是不可能的。
从一条街又一条街,我们走了很长时间,感到灾难对历史和我们心灵的改变永远不会结束。有时,我们进到一条小巷道里,那里的房屋仅有一半残存――并未完全坍塌,但几乎都是一副模样――或是步入满是玻璃、水泥、陶瓷碎片的后花园,那里松树歪斜,倚在倒塌的房屋上,还未折断,那场景使我想象着,仿佛这个房间的女主人在厨房做饭时,曾透过后窗望着外面的花园。同样的场景――那边对面的厨房窗户前,也有位上了年纪的女人;一位老人每晚都坐在同一个角落里,看着电视;半开的窗帘后面,站着一个姑娘――如今都不见了,因为这么多年来,我们从这个角度可以望见的马路对面的那间厨房、那个角落、那帘薄纱窗,如今都已不复存在。那些曾经享有此美景的人,也都极有可能已消逝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