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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县城

2008-06-28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黄传会 我有话说

黄传会著有长篇报告文学《希望工程纪实》、《中国山村教师》、《中国海军三部曲》、《我的课桌在哪里》等,曾获中国报告文学奖、国家图书奖、“五个一工程”奖等。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海军政治部创作室主任。

北川县设置

于公元566年;
北川县城卒于公元2008年5月12日。

――题记

去看一眼北川

山河颤抖!苍穹变色!短短一两分钟间,一座县城化为一片废墟!

北川――一个原本默默无闻,却由于“5・12”四川汶川大地震而震惊了全世界的地方。

网上关于北川县城地震的消息触目惊心:“北川县城已经在地球上消失……”

“北川公安局144名干警,幸存47人;县财政局73人,幸存34人;地税局68人,幸存29人……”

“北川县从幼儿园、小学到中学普遍伤亡惨重,北川失去了它的整整一代儿童……

危难时刻,解放军、武警官兵紧急集结,赶赴抗震前线。在这支救援铁军中,身穿海洋迷彩服的海军医疗队,以最快速度在北川县城建立了第一所成建制、成系统抗震救灾野战医院,为灾区人民托起生命的希望。

当我前往四川采访他们时,医疗队已经从北川撤回绵阳。听了他们在北川惊心动魄的经历,我萌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去看一眼北川,去寻找医疗队员们的足迹……

25日早晨,当我们匆匆赶往北川县城,这里已经“封城”3天了。在进入县城的入口处立着一块蓝色警示牌,上面写着“特别管制(禁止车辆人员入内)”的醒目大字。两名武警战士和两名公安干警,分立两旁,神色严肃。

陪同我们前来的海政副秘书长何少剑,与公安干警诚恳交涉,居然获得允许。

我们6人从警示牌旁穿过,沿着“之”字形的公路,快步朝县城走去。

我问何少剑用什么办法把警察说动的。何少剑说:“感动,让他们感动!我说在最危急的关头,海军派医疗队赶到北川县城,与北川人民患难与共,现在海军的同志想再看一眼县城,你们就通融一下吧……他们被感动了。”

关于北川和北川县城,资料上是这样介绍的:北川羌族自治县,全县16万人口(羌族占9万),县城设于曲山镇。公元566年,北周武帝天和元年置北川县,至今已有1400余年历史。北川是夏王朝的创立者、治水英雄大禹的故里,是我国羌族的历史、文化、风俗保存最为集中的地方。

北川县城坐落在王家岩山与景家山之间的峡谷地带,冬暖夏凉,素有“山中香格里拉”之称。湔江河从北至南呈S形从县城中心蜿蜒穿过,将县城分为老城和新城。全城常住人口约2万人。

然而,此时此刻,我眼前的北川县城,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鏖战!像是刚刚被原子弹袭击过!

楼房化为废墟;钢筋扯断神经;道路歪斜扭曲;河水断源倒流……一座活生生的县城,顷刻间变成一座死城。

我们在瓦砾与危楼间穿行,道路已经严重损坏,有些路面呈三角形拱起,有些路面布满放射性裂缝,有些路段断成两截。菜市场、县茶厂、交通局、山珍鲜渔府、汽车站、北川大酒店……凭着仅能辨识的标志物,我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它们震前的原貌。

一堆废墟上摆放着一只布娃娃和一只镜框,镜框里镶着一对年轻夫妇的婚纱照;

一堆废墟上搁着一只书包和几本课本,在翻开的《语文》课本的前言中写道:亲爱的同学们,新的学期开始了,你又一阶段的语文学习之旅起程了……

一堆废墟上斜靠着一只用竹叶扎成的花圈,挽带上写着:死者安息,生者无恙――红军师装甲团全体官兵默哀。

废墟无声的狰狞令人窒息。我不敢去想象废墟底下掩埋着的数以千计的亡灵。13天前,他们同样拥有生命、拥有希望、拥有爱情、拥有无私和自私……然而此刻,这一切都化为乌有――我们不得不感慨生命的脆弱!

尊贵贫贱、功名利禄、情仇爱恨……随着一声“轰”响,在14时28分那一瞬间,全部勾销――这或许是死者留给生者的最后忠告!

我索性摘下双层口罩,空气中除了淡淡的消毒水味儿,并没有其它恐怖的异味。依然是寂静,除了我们6位军人的脚步声,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像凝固了似的。

突然,一只小花猫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它快步朝我们走来,用热切、温柔的目光望着我们。我的心微微一紧:它的身上是不是带着什么细菌,它会不会突然扑上来咬我一口……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小花猫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低低鸣叫了两声,用无助的眼神瞥了我们一眼儿,像一个无人疼爱的弃儿似的转身离去。

就在它转身的瞬间,我为自己的胆怯感到内疚。

小花猫慢慢消失在路旁的一片废墟中……

大救援

地震发生时,北川县委书记宋明正在赶往成都市学习的路上。刹那间,山体滑坡,巨石翻滚,车子剧烈颠簸,宋明意识到地震了,马上掉转车头返回。当他冒险穿过滑坡地带,赶到北川中学时,眼前的惨状让他的心发颤。他一面安排抢救伤员,一面迅速派人出去报告灾情……

北川县县长经大忠,地震时,正组织召开全县青年创业大会,500多人坐满会场,其中包括上百名中小学生。随着地下传来的强烈摇动,人们本能地挤向会议室的两扇小门。经大忠大声吼叫:“党员干部留下,让学生先走……”

在地震发生后最初20几个小时内,专业救援队伍还没有赶到,大型机械也还没有运到,人们更多的是自救和互救。

我们来到位于新城区的北川职业中学。地震中,该校570名在校生有500名成功逃生。

地震发生时,午睡的学生刚刚起床准备上课。随着一阵地动山摇,原本4层的宿舍楼,一层陷入地下,变成3层;宿舍楼走廊的预制板完全坍塌,两侧的楼梯也彻底毁坏。被困在宿舍里的学生惊恐万分,大声呼救。这时,不知道是哪位老师喊了声:“同学们,不要惊慌!”紧接着,几位高年级男生爬上4楼,让女生扯下床单,打成结,连成一根绳索。困在4楼的学生,顺着这条“生命线”,一个接一个获救……

13日,天降大雨,救援工作雪上加霜。14、15日,紧急赶来的救援队伍和医疗队,都是从任家坪顺着山边一条小路,步行进入县城的。

15日清晨,海军医疗队抵达北川县城,在城南建成第一所成建制、成系统的野战医院。

当我们从禹龙南街旁的曲山小学前经过时,何少剑为我们讲述了曾经发生在这里的生死营救:

当时,兄弟部队和地方抢险队已陆续进入县城,紧张抢救遇险群众。海军医疗队一部分留在战地医院,其余的分成几个组,分别到各点上直接参与救护工作。军医单毅和护士长朱宗红经过曲山小学时,正赶上云南地震救援队在抢救一个小女孩。女孩半趴在一块歪斜的楼板下面,左腿被巨大的水泥板死死压住。

这是震后第三天,道路还没有完全打通,大型机械进不来,抢险队只能用手工作业。待救的女孩子12岁,名叫李月,是这所小学4年级3班的学生,救援队想尽了办法,还是没能把李月救出来。更让人焦急万分的是,在李月的身子下面,还有几个孩子;救不出李月,其他孩子也救不出来。频繁的余震随时都会发生,悬着的楼板每分钟都可能塌下来。在场每个人的心都揪得紧紧的!

现在唯一可能采取的施救方法是通过截肢,将李月救出。

单毅马上与医疗队联系,不一会,骨科专家何?急匆匆赶来。听完介绍后,何?抓过手电就钻了进去。他得亲眼看看,一是到底应不应该截肢,二是有没有截肢的条件。他半趴着身子,仔细观察了一番,钻出来对大家说:“孩子的左小腿已经发黑,坏死,没有保留的意义。好在左大腿两侧勉强可以插进我的双手,也就是说可以扎止血带,勉强有做截肢的条件。”

话虽这么说,可何?自己心里明白,手术的空间实在是太小了,要是大出血,要是万一有个闪失,小李月的命可就保不住了。

20几年来,在手术台上,何?为几百位病人做过截肢手术,但今天这例截肢手术却让他感到了一种特别的悲伤和无奈。他知道截肢对于一位少女来说意味着什么,然而,他更知道生命对于少女来说意味着什么……

何?深深地吸了口气,让麻醉师给孩子打了止痛针,自己半蹲半跪着,借着手电微弱的亮光,双手从李月左大腿的两侧慢慢插入,穿过止血带,又结结实实地扎住。随后,他剪开了孩子的裤腿……

凭借平日练就的精湛技术,何?完全是靠双手的感觉在操作。

10分钟比平时10个小时还长……

“好了,快拉人――”何?对救援队员喊。两位救援队员拉着李月的胳臂,一下将她从楼板下拽了出来。当夜,他们又救出了另外3个孩子。

那几天,在县城的每一处废墟前,都围着一堆人,有的在紧急救援,有的在认真搜索,有的在焦急等待……

县中心幼儿园的废墟足有十几米高,埋得严严实实。几位蓬头垢面的家长用四川土话在喊着孩子的小名:“牛娃子――”“金娃子――”,那声音显得特别凄凉。

国际救援界有“黄金72小时”的说法,即地震救援的最佳时间是在震后72小时以内,第一天施救的成功率达80%,第二天下降为30%,到第三天只剩下7%。过了72小时,生存者将大大减少。

“黄金72小时”在北川县城也得到验证。何少剑告诉我,海军战地医院处于县城最南端的出口处,所有从废墟中获救的伤员都要由他们先进行现场处理。15日,他们处理了七八十位,但到了16日,便只有零零星星的十几位了。至于后来新闻中报道的震后一百多个小时获救的幸存者,那是极少数的生命奇迹。由此,我明白了为什么从地震一发生就在强调“时间就是生命”的道理。

在这里塑一座丰碑

我们在北川县城废墟与乱石间穿行。

在一座几乎倾斜成45度的残楼前,突然,大地一阵颤抖,随之牛吼般巨大而低沉的声音从脚下传来,碎石瓦片从四周的危楼上飞落下来。我们无处躲避,呆呆地站在原地,真实体会了13天前的那场噩梦。

发生在汶川的这场里氏8.0级地震,其破坏力相当于日本广岛原子弹的1000倍,那么,北川县城遭遇了多少颗“原子弹”的袭击,这恐怕是谁也无法说清楚的。

地震预测至今仍是亟待人类去破译的一道难题。多数专家认为,四川省位于喜马拉雅――地中海地震带上,从地震结构看,属理论上的地震高发地带。而汶川又在四川的松潘、龙门山断裂带上。这条断裂带长约400公里,宽达60公里,沿着四川盆地西北缘底部切过,规模巨大。历史上的龙门山断裂带活动频繁,1657年4月21日,爆发过有记录以来最大的6.2级地震。停歇了300余年,板块间挤压、俯冲积聚的巨大能量,终于再次喷薄而出。

有报道说,早在30年前,很多北川人就知道自己生活在危险的地震断裂带上,时时刻刻面临着强震的威胁。因此,北川也早就有过迁城动议,但由于巨大的搬迁成本,迁城迟迟未能实现。

不过,我倒认为,北川未能迁城,根本原因还是涉及到地震的预测问题。

1996年11月,“地震预测框架评估”国际会议在伦敦召开。与会者达成一个共识:地震本质上是不可预测的,不仅现在没法预测,将来也没法预测。进入21世纪,地震不可预测,仍然是国际地震学界的主流观点。美国地质勘探局明确表示,他们不预测地震,而只做长期概率预报,对地震灾害做出评估。

既然全世界的科学家都认为地震无法预测,谁又敢肯定北川某年某月将发生强地震?谁又敢做出北川迁城这样重大的决策?何况不仅仅是北川,还有汶川、茂县、安县……还有全国其它一些处于地震多发区的城市。

人类从历史的黎明开始,便不断遭受自然灾害的袭击。我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地理环境复杂,自然变异强烈,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多灾的国家。数千年来,中国的自然灾害具有时间和空间的双重普遍性。在一定意义上说,中国人民同自然灾害斗争的历史,是整部中华文明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北川是大禹的故乡。大禹治水,在灾难中开启了整个华夏民族的文明秩序,数千年绵延至今;而大禹“徙居山野”、“过家门而不入”的治水精神,正是中华民族坚忍不拔、一往无前的民族精神传承的源头。而今,大禹的子孙们,在地震灾害面前,又一次选择了坚强。

这是怎样的一种坚强呢?面对眼前的一堆堆废墟,我在思索:

我见过这样一张照片,北川中学一位穿蓝衣的女孩,被夹在倒塌的楼板和废墟之间,她的左腿已经迈出,头和身子的大半部也都露在废墟外,可是,右腿却被楼板死死卡住――只差一秒、或者说只差一步,生,就属于她了。然而,她却没能跑赢死神。蓝衣女孩被定格的生命的最后一瞬间,无比清晰和强烈地传达出一个花蕾般女孩顽强的求生欲望――这难道不是坚强吗?

那位叫陈坚的小伙子,埋在废墟中60个小时后,被救援人员发现。陈坚的妻子已经怀孕,他发誓不让孩子还没出生就失去父亲。他鼓励自己一定要顽强地活下去,他对救援队员说:“我希望你们大家也一样,不要在任何的困难面前吓倒!”经过6个小时的救助,陈坚终于被挖出了废墟――然而,在送往后方的路上,陈坚还是和这个世界说再见。军医流着泪,替他惋惜:“都坚持到最后了,你傻子啊!”――陈坚难道不坚强吗?

如果他们都属于死者的坚强的话,还有更多从地震废墟中站起来的北川人,都在告诉我们:生命原来可以如此的坚强!

即将与北川县城告别了,我放慢脚步,朝无边的废墟投去最后的一瞥。3年,或许5年后,我眼前这块被地震残酷蹂躏过的土地,也许将会成为一座地震纪念馆。

我想,纪念馆会设立一面“哭墙”,铭刻着县城所有地震遇难者的名字,以供后人祭奠,也引发后人对灾难、死亡和生命的思考。

纪念馆还会设立一面“爱墙”,它将记录下这样一些细节:父母用身体护住了孩子、老师用生命捍卫了学生、救援者舍生忘死抢救群众、志愿者全力以赴传递爱心……正是这些人类之爱,托起了生命的希望。

我坚信,纪念馆一定会塑造一座丰碑――这是中国人民抗震救灾的精神丰碑。碑座上将镌刻着这样的浮雕:万众一心,众志成城,迎难而上,百折不挠。它将向全世界宣告:任何困难都难不倒英雄的中国人民!

再见了,北川!等北川地震纪念馆落成时,我一定再来看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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