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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风流2008第2号

2008-07-04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王蒙 我有话说

一、专雹

夏日,老王与朋友们一起爬山,碰到大雨,他们找了一个亭子避雨,眼看着大团的云雾向自己扑来,人们陷入云的深处。同时云雾飘来飘去,时浓时淡,浓时对面看不到树,淡时对面山峰的轮廓一点点显现,世界处于时隐时现、或隐或现之中,他们觉得很有趣。老王还吸了吸鼻孔,

想闻一闻云雾是什么味道。似乎有一点硫磺味。

一位年龄最大、地位最高、不无官体的老友豪迈地连打几个喷嚏,缩短了久未见面的老人们的距离。老王哈哈大笑。

这时老王有所发现,惊呼:“下雹子啦!”

打喷嚏的大人物四周看了看,说:“别咋唬,哪儿来的雹子呀?”

大家随声附和,都说没有雹子。

老王深感受辱,虽然他年岁愈来愈大,成绩愈来愈小,但什么是雹子他还是知道的,而爱打喷嚏的老哥虽然级别、资历、成就、财产、名声都比他强得多,但总不能因为自己没有看到雹子就否认雹子的存在。老王跳到雨里拿起那粒晶晶的雹子,喝道:“睁眼看啊,各位,这就是雹子!”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一致认为天上掉下来的只有此一粒雹子,一致命名此雹为老王的“专雹”。并分析说老王虽然没有专机、专列、专车、专家待遇,但从上苍那里获得了专雹,也算很有面子啦。

老王听了很不接受,便指着愈来愈多的雹子叫大伙看,什么专雹?看,现在雹子已经愈下愈多了!

众人分析说,众多的雹子是刚刚下来的,刚才,只有一粒专雹。两分钟前,你获得了专雹,这已经很不错了,你不能老是想垄断,两分钟后,群众也开始拥有了雹子,你有什么不平衡的吗?

二、招云

为专雹的事老王的气还未平息,突然,爱打喷嚏的老友又发现了新情况,他叫道:“看啊,所有的云朵都往老王头上飞,老王真是招云啊……”

老王让他说得五迷三道,恍惚中感觉到一朵朵的黑云白云灰云褐云黄金云都在向自己飞来。

他长啸一声,随口诵读了古人吟咏九华山的诗:

“一峰天半明朱霞,一峰晦黯招云车。一峰晴明一峰雨,一峰崛立一峰舞。如笏如斧如覆钟,如矛如刀如戟丛。突如塔顶摩苍穹,削者如圭锐者笔。”

他的即席背诵令诸同学一怔,然后是好评如潮,都说:“瞧人家老王,毕竟是当年考第一的人啊,说到哪儿就有哪儿……”

我乃招云者也。老王想起来有一点快乐。一生蹉跎,一事无成,却居然能在山顶上阵雨中招来一大堆云团。招云以之形容女生,应为姣好国色,以之形容男士,应为奇人逸士。哈哈哈哈――他感到自身颇有阿Q意味。

至于说到当年考第一,老王发现,凡是当年考得好的老同学,人生中成绩都很有限,都是些连个响亮的喷嚏也打不出来的窝囊人。他不免想起了一副扬州名联:“从来名士皆耽酒,自古英雄不读书。”

招什么云,招云干啥!

三、冒雨登山

雨愈下愈大,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时间已近下午四点,大家上不着村,下不着店,天如果黑下来,就麻烦了。

诸位老哥们儿一起兴,决定冒雨登山,到最高的顶峰上,有他们预订好了的三星级酒店。

在这一群人中,老王属于年龄偏大、身体偏弱的一类,但他一想,再无他法,便也鼓起勇气,大喝一声:“走!我没问题……”

开始时,他们走走停停,遇到雨大躲在树下避一避,很快全身湿透,避雨已经毫无意义,而只能延误时间,品味湿冷,于是他们改为不声不响,不抱怨不懊悔,埋头登山。好在管理部门修了防滑的山径,他们一边气喘吁吁,一边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吐着溜入嘴角的雨水,一边咳嗽着一心爬山。

几十年了,好久没有这样雨中登山赶路了,老王想起1958年冒雨大跃进的年代,想起了毛主席。

终于,两个小时后,一群老家伙登上了绝顶,找到了酒店,进入了房间,打开了暖气……

多么快乐。明早还要早起看日出。

四、山石

老王登山以前就被告知,山上山下有许多奇石,非常可爱。有的由于地质的变迁,石头上出现了明暗相间的花纹,有的由于水流的冲击形成了非常圆润的形状,有的特大,有的歪七扭八……

爱打喷嚏的老友表示他愿意提供协助,给老王弄一块巨石拿到家里,摆到门厅,给公寓房带来大自然的气息与美景,把城市一般性生活与名山名石历史地理联结起来。

老王被说得心动,见山而鼓舞,见石而艳羡,见泉水而思饮,见野菜而思食,见景而思拍摄放大,见树木花草而考虑能不能插入自家的花盆里。他产生了万物皆备于我的愿望。

游山之后,老王非常满足,他相信石头应该呆在石头所呆的地方,花草应该长在花草应该长的地点,泉水应该在山石中潺潺流过,松树应该在山坡石缝中冬夏长青,就像太阳自然在东方升起,雨水自然在该下落的时候降下。他老了老了又游了一回山,看到了、闻到了、有的还摸到了、淋到了山、石、雨、太阳、月亮、云雾、花草、树木、石径、小庙、酒店。他们已经什么都享受过了,什么都拥有了。他再不需要把任何东西搬回家去。

五、绿化

名山的工作人员指着一大片松林介绍说,过去这里并没有多少树,现在山上的百分之七十的树都是解放后50年代种植的。他讲解着油松、白皮松、马尾松、云杉……告诉老王他们:这些都是1958年前后种的,当时规定,所有县城的人都要上山种树,每个人都有指标,而且要包活。为了成活率,许多人是冒着大雨来种树的。老一辈的人回忆起种树来,有许多“古”好讲呢。

老王蓦然心动,其实1958年他在北京郊区也是种树,他知道怎么样挖鱼鳞坑,怎么样像发了疯一样地拼着命挑水上山浇树,他也在大雨中去挖过树苗,再冒雨将树苗栽到鱼鳞坑里。那时候一边干活一边唱歌:“共产党领导把山治呀,人民的力量大无边,盘龙山上,锁盘龙呀……”

整整五十年了,他在北京郊区种过的大量油松,也该长起来了吧?也苍翠一片了吧?时间过得这样快,树木长得这样慢,种树可要趁早!要是那个时候不种,怎么可能长这样高呢?人到七十多岁,去看一看二十多岁时种过的松树,这是很有意思的呀。我们傻干过,苦干过,盲目干过,事倍功半地干过,出力不讨好地干过……然而,总算留下了一点树荫吧。

他心里确有一大片苍翠,一大片青山,他不无自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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