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围着这辆弯把山地车转悠好几个钟头了,太阳还有一竿子高,它真像被竹竿给撑住一样,就是不甘心快点落下去,弄得我的心七上八下的不落底儿。
人若倒霉呀,喝凉水都塞牙,我早上从家里出来,兜里揣
可现在呢,八十块钱打了水漂,自行车也没买成!还不倒霉吗?
大商场里的自行车,看了让人眼花,让人心跳。手里攥着钱,进了商场,我是直奔凤凰啊、永久啊去的,我年轻时,哭着喊着曾买过一辆永久车,那心情绝不比如今买一辆小轿车差。可今个到商场一看,永久、凤凰倒成了二流货,摆在不显眼的地方,一看价钱,我心里直发凉,最差的也要二百多块,好的带变速的六、七百。
我顾不得看车的样式、质量了,一心挑便宜的,瞪着眼转到另一侧,总算找到了一架便宜的,标价才一百五十多,我隔着衣裳摸摸口袋里的钱,心里盘算着怎样跟营业员砍价,人家告诉我,现在卖东西谎大,照一半砍没错。
我叫了好几遍,营业员才过来,她吊起眼梢来,看我这打扮,似乎不相信我能买得起这辆车,我问她能打几折?她说:进口货不打折。我就砍价,那给你一半,八十块行不?
谁想到,她竟古怪地笑起来:看好,是不是把小数点看错了?这是英国菲力普变速山地车,标价一千五百六十元,可不是一百五十六!
我闹了个大红脸。
兜里的钱都攥出汗了,看来,买新车是没指望了。一个收破烂的给我指了条明路,到废品收购站去买二手车,便宜到家了。
可真叫我开眼界,废品收购站的自行车海了!摆了有半个球场那么大一片地方。哪来的这么多旧车?城里人真有钱,莫不是三天两头换车骑?
收破烂的佝背老头笑话我的少见多怪。一个来卖废报纸的老太太扁着嘴说,这车,大多带有贼味,有几辆是好来的?不信你冲他要手续,要牌照、税票子,看他有没有?
是收的赃车?八成是,不然佝背老头不能冲多嘴老太发火。
问问车价,便宜得让我砰砰心跳。管它是不是好来的呢,我花钱买的,就心安理得。最便宜的才十块钱,好歹给女儿买一回车,也不能买烂车呀,我左挑右选,相中了一辆山地车,叫什么捷而登,洋货,七八成新,要价一百八,我厚着脸皮砍了半天,最后七十五成交,我得留五块钱买个盒饭吃呀!
推走捷而登,心里比蜜甜,一个下岗好几年、又死了老婆的人,也算对得起女儿了。
我把山地车停在小饭店门口,人家嫌挡了道,死活不让。这车没锁,万一叫人偷了呢?饭店揽客的小丫头说,哪个贼能相中你这台叮当山响的破车!我心里可有数,阎王爷不嫌鬼瘦的损小偷多了!
好说歹说,那厉害的小丫头总算允许我把车停在窗下了。
盒饭最便宜的三块,我买了一个素菜盒饭,剩两块,给女儿买了一张千层饼,一块,一小碟素炒豆芽菜,也是一块。我用桌上的酱油兑了一碗空汤,端着餐盒站着往嘴里扒拉,眼睛不时地瞟一眼我的山地车。
人若倒霉,喝凉水都塞牙!我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我的车,只有几秒钟时间我没照看到,那是因为新涌进一伙民工,挡住了窗户。
当我揣上豆芽卷饼出了门,顿时傻眼了,山地车不见了!简直是一眨眼工夫啊!
我的脑袋轰地一下,立时金星乱蹦,呆了一阵,没头苍蝇似地东一头西一头乱撞,跟前的大街小巷都找遍了,到底没看住我的山地车,丢了!
这可怎么办?女儿还在家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呢!我这当爹的恐怕是天底下最窝囊的爹了,我有什么脸回去见孩子!
我坐在小饭馆前放声大哭。一个大老爷们哭成这样,能不惹人围观吗?那些人知道了原委,有的同情我,说几句打抱不平的话,有的嘲笑我“没出息”,男子汉大丈夫,为丢一辆破车哭天抹泪,值得吗?
我又气又羞地挤出人群,忽然,我听到背后一个人说,至于吗?不就是一辆破车吗?别人“借”了你的,你再去“借”别人一辆完了。
借?借是什么意思?
我站下,身旁这个穿得挺新潮的小青年不像个坏人哪!他见我听进去了,就一脸坏笑地说,不懂啥叫“借”吧?“借”就是……那个意思,这年头,都互相“借”,借车不算贼!
我突然想到废品收购站里碰到的那个老太太,她不是说,这里的二手车都有贼味吗?原来都是“借”来的!
别人能“借”我的,我为什么不能“借”别人一辆?这最多算是“一还一报”呀!我也是被逼到这一步了,兴别人不仁,就兴我不义!我心里一阵咚咚乱跳,血直往头上涌,脑门的青筋直蹦,我鬼使神差地向沃尔玛超市前的停车场走去。
这就是我转悠了好几个钟头的停车场,好大啊!五花八门,什么车都有,有上锁的,也有很多不上锁的。倒是有一个戴红袖标的大嫂在发牌、收费,可她忙了东头顾不了西头。
我在这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我看中了一辆山地车,七八成新,没上锁,也许是没主的,再不就是主人不在,逛超市也不能逛好几个钟头不出来呀!当我第四遍转到这辆山地车跟前时,我发现,车座上积了厚厚一层灰。我的心狂跳,这说明,这车好久没人骑了,说不定就是“无主车”。
这么一想,我心里的犯罪感减轻了不少,对不起了,我一生一世,没贪过别人小便宜,今天这一关实在过不去了。
太阳叫我盼下去了,停车场暗下来,我见收费大嫂往那头去了,快步走到“目标”前,推起山地车就走,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双腿发软,握车把的双手全是汗,好像背后有千万双眼睛盯着我呢,这当小偷可真不是人干的!
正当我庆幸得手时,我面前出现了山一样的影子,一抬头,我吓得筛糠了,一男一女两个巡警站在我眼前,盯得我胆寒。人家说:盯你有一阵子了,早看你不是好人!
叫人抓了“现行”,还有什么好说的?谎是撒不圆的,我被他俩用警车带回巡警二大队时,我根本就没有勇气编瞎话,招吧!我没忘了再三声明,我长这么大没干过偷鸡摸狗的事,这是头一回。
听他们相互称呼,高个男巡警姓李,是中队长,梳短发的女巡警说话脆声脆气的,都叫她小吴。高队长用鼻子哼了一声:所有的小偷,包括惯犯,一进来,也都说是头一回。
我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是呀,谁相信你是初犯?争取个好态度吧!我交待、认罪,在笔录上按手印,我都不打怵,都认了,这时候我最心酸的、最觉得没脸见的是我的女儿小梅。她到这早晚,可能还没吃晚饭呢,我走时答应她,回去给她带千层饼卷绿豆芽,她最得意这一口。这张饼,现在还揣在我怀里,还有热乎气呢!
看来,我今个是要坐牢了,我不回去,女儿不急疯了呀?一旦公安局的人去告诉她,你爹是个小偷,被我们拘留了,她会怎么样?我这个爹今后还有什么脸面见她?我真恨不能自个寻条死路,也不愿让女儿背上耻辱的骂名,后悔呀,后悔,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在李队长把我往拘留所送时,我给他跪下了,我从怀里掏出千层饼卷豆芽,捧给他,淌着眼泪,求他把饼送给我女儿,求他别告诉小梅说我当小偷被拘留了,不为给我留脸面,只求给孩子留个做人的尊严。
话说出口,自个也觉过分。这后一条人家怎么会答应!果然,女巡警小吴说:早想到尊严,别干缺德事呀!偷人山地车时,你怎么不想想尊严?
这话噎得我恨不能钻地缝。
好在李队长把饼接过去了,说了这么一句,不管咋说,不能让孩子挨饿。
我在拘留所里蹲了两天,我算知道啥叫度日如年了,好歹提前放出来了。
我没想到,一走出拘留所的铁大门,李队长和小吴站在门外呢。我一时怔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憋了半晌,竟冒出这么一句:李队长,是又往号里来送人的?
小吴比抓我时客气多了,她告诉我,他们是专程来接我的。这可叫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人家吃饱了撑的?怎么会来接一个小偷?
李队长问我,担心你家小梅了吧?她挺好的,你给她买的千层饼卷豆芽,也吃到了,她盼你早点回家呢。
我脸一劲发烧,说:我恨不得一头撞死,我实在没脸回去见孩子。
李队长说,就冲你这句话,我们才给你留了面子!
我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怔怔地看着他俩,这才注意到,他们今个特别和蔼,可不像警察对小偷的态度。
李队长用挺严厉的口气警告我,绝对不许伤害小梅的自尊,绝对不准泄露实情,不准透露我失踪的两天是进了拘留所。
这可能吗?这曾是我的不合理要求,人家当时并没答应呀!怎么今儿个反过来了呢?
小吴告诉我,他们到我原来的厂子、郊区街道都访察过了,我确实没有过污点,听她的口气,我这次“失足”,是一时鬼迷心窍,可以给我留面子。
我快哭了,再三称谢,感谢他们这么有人情味。
李队长说,更多的是出于对小梅的爱护。为的是保护一个孩子纯洁的灵魂不受伤害。
这就知足了。我向他们发誓,今后不管到了哪一步,也不能走歪一步路。
回到家里,见小梅果然欢天喜地的,还问我,到长春去找新工作是不是找到了?我鼻子一阵发酸,不用问,李队长和小吴他们替我编了“故事”,我蹲拘留所的两天,变成了到长春去找工作。
女儿再有两天就开学了,一想起自行车还没着落,心里不免犯堵,我正动脑筋,看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变卖。
窗外清脆的自行车铃声把我从烦恼中惊醒过来,我推门一看,小梅正骑着一辆崭新的山地车在院子里兜圈子,满脸是笑,一见我出来,她说:爹,咱家没钱,说好了的,买辆二手旧车就行了,你准又向别人借钱了,我都打听了,这辆新车得三百多块呢!
我的眼泪刷一下流下来,这不明摆着吗?是巡警们出钱,替我这当爹的给女儿买了这辆山地车,以我的名义送给了小梅!我懂得警察们的心,为了一个家,为了一个孩子健康成长,他们用自己的心血编了一个天大的谎言,我此生有半点对不起人的地方,都枉为人啊!
女儿发现我哭了,就问我怎么了?我支支吾吾,说看见女儿骑新车上中学,高兴的。
过几天,李队长和小吴他们又来了,这一次给我带来了好消息,我不是会酿酒的手艺吗?他们给我在一家葡萄酒厂找了个位子,我又上岗了。
记者的耳朵尖、鼻子灵,随后也跟到了我们家,一个女记者劈头就问,民警感化小偷,人性化执法,李队长想把这爆炸性新闻藏起来呀?
我吓了一跳,像是天被捅破了那种恐惧。忙去看小梅,幸好她正与小吴在说悄悄话,没注意。李队长恼了,他把几个记者推出门去,我心里像揣了个小兔子似的,也跟了出去。
李队长正在冲记者们发火,他说,你们都是道听途说,根本无此事,如果谁望风捕影地报道,将会承担法律责任。我看见了记者们一张张失望的脸。还是那个女记者对李队长说:你今天的拒绝采访,本身又是一个人性化执法的好素材,可惜呀,为了你们的追求,我们只好忍痛割爱了!
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我却忽然有了另一种冲动,我想追上去,拉住记者们,大声告诉他们,别走,这是真的……
张笑天1939年生于黑龙江,1961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电影剧本《开国大典》等多次获奖。现为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吉林省文联、作协主席。
插图:郭红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