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学家宇文所安写过《迷楼》一书,“迷楼”指隋炀帝在7世纪初修建的一座皇家楼阁,该楼恢弘浮华,夜夜歌舞升平,一个“迷”字尽显其神秘梦幻,人纵情其间,迷而忘返。如果说宇文所安的迷楼是传奇之迷雾,博尔赫斯的迷宫就是玄想之谜团。博尔赫斯的迷宫,根本上源于这样一种焦虑:庄子说“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
同样的迷宫也体现在文学中:例如《哈姆雷特》中的“戏中戏”,戏中之戏本身就是对“戏”的仿制。此外史诗《罗摩衍那》的末篇写道:罗摩的两个儿子在森林中遇到一个苦行僧,他当时正在读书,而这本书正是《罗摩衍那》……
所有这些例子的关键是,现实被纳入了书中,作者和读者,创造者和被创造者的界限被取消,现实和虚构再难以区分,用博尔赫斯自己的话说就是:“如果虚构作品中的人物能成为读者或观众,反过来说,作为读者或观众的我们就可能成为虚构的人物。”在这位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的作品中,不止一次表达过这样的观点:“世界历史是一部无限的神圣书,所有的人写下这部历史,阅读它,并且试图理解它,同时它也写了所有人。”其实,这种说法并不新鲜,譬如叔本华就曾说过,现实与梦境是一页书的两面,而马拉美、卡莱尔、本雅明等人也曾表达过近似的意思。
博尔赫斯的新意在于他将迷宫与书勾连在一起了,他说:“在什么情况下,一本书才能成为无限?我认为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循环不已,周而复始。”这句话可以作为他最著名的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注解,在该小说中,博尔赫斯借由书中人物艾伯特博士之口,提出时间是曲径分岔,循环往复的观点。
这种时间观悖离了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都占主流的线性时间观。不过,我们也应该看到,“迷宫”的幽灵在东西方都时有闪现。例如我们的童谣里有“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住着一位老和尚/老和尚说从前有座山……”这样的往复;更不用提《老子》中的有无相生,长短相形。而在西方,则有博尔赫斯经常提起的“芝诺命题”,以及许多类似的逻辑悖论和物理学上的“怪圈”现象,它们都在质疑着线性时间观和逻辑的普适性。
这就难怪博尔赫斯在后现代思潮中具有巨大影响力了:对于格里耶、卡尔维诺、巴思等小说家的影响自不待言,符号学巨擘艾柯受其《虚构集》影响作了《玫瑰之名》、《傅科摆》等小说。连大哲福柯都对其顶礼膜拜,受博尔赫斯一段文字的触发,写出了颇具影响力的《词与物》。
博尔赫斯本人倒是并不在意哲学体系的构建,他所关心的乃是:永恒何以实现?在线性的时间观之外,柏拉图曾经说过时间是永恒性的碎片,也即永恒性在时间之外。一些经院哲学家则认为,时间不是一个无始无终的时间序列,而是一个常驻的现在,我们和亚当活在同一个“此刻”之中。
时间迷宫的说法比它们更具神秘色彩,也具有更大的阐释空间,加之博尔赫斯的人和书本身就是一座迷宫,因此尤为令人着迷。概而言之,以往人们认为迷宫的出路只有一条,博尔赫斯却认为根本没有出路,但正是那些错综复杂的“假路”,为我们提供了无数的可能性,世界即在迷宫之中。正是在这一点上,博尔赫斯看似悲观的世界观变成了乐观,虚无变成了希望,永恒也有了栖居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