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人的生活照片,最早是洋人拍摄的。我记得有一组老北京照片,作者是欧洲人,时间在晚清,看后很是惊讶。建筑都很美,有的可说壮观极了。但照片中的人都不行,萎缩着,面无表情,呆板得让人难过。那时候洋人讥笑我们是东亚病夫,其状真是凄惨极矣。明清之后,我们或许还残留着艺术的珍品,可是唯独人的面容禁得起端详的
后来有了去欧洲的经历,看到艺术雕像里的体力健壮者的身影,我就想,我们文化里的形体之美在哪里呢?为什么我们的艺术里缺少古希腊那样的意象?直到在博物馆里见到汉代的画像,才知道自己的感触是不准确的。汉代画像,雄奇恢宏,没有萎顿的形态,在意象和气韵上,有腾跃的神姿,是直接与上苍交流的。在格局上并不亚于欧洲艺术。可惜到了晚清,这些都看不到了。
章太炎先生讲汉代文化时,强调过文字之美与人形体之美。他说汉代文人雄放的原因之一,是因为人民有尚武的意识,也就是有力之美。晚清文人讲文学的复古,就有对明清两世文人身体弱化的哀叹,那意思是生命的形态萎顿的时候,诗词歌赋也不会有伟岸的力量的。而先秦、两汉的艺术所以大气,和人的体格的健壮是有关系的。
这个思想,一直影响了鲁迅那一代人。他年轻时喜欢骑马,后来在日本还学过柔道。武功高强,在那时是年轻人的本领之一,至于文章,也讲气势,格调上要气韵高远,有冲荡之气在那里。所以,在文化的基因里,有这样一个传统:不安于柔弱,神往放达之气。所谓阳刚之美者正是。
今年的奥运在我们中国自家门前举行,自然是国人在世界亮相的机会。也易让人想起运动上的美学。我是这个领域的门外汉,不知道如何理解这些。可是我依稀觉得,在国力上升的今天,重要的是生命体质和精神之力的健康。我们的祖先,曾有过这样的时候,可惜灵光一闪,没有持久地延续下来。力之美,不仅是体育与艺术间的事情,也是文化上的事情。中国人给世人留下的印象,与其说是建筑、历史、艺术的美,不如是精神的美。前者固然重要,是一种历史的记忆。可是人的思想面影响的重要依然不亚于别的。立人在今天的价值,是不能不提的。所以成功的奥运会,除了技术、体魄的较量,还有人文理念的展示。人文奥运的提法是好的,能给人无限想象的空间。
从年轻时代到今天,我喜欢过不少运动健将,对有的明星羡慕得不行。但我的标准有点苛刻,像泰森那样的人却不喜欢,除了健壮的体格,似乎没有灵魂。我很爱看姚明的比赛,欣赏他的球技,这除了技艺之美和体格的威武健壮外,是他的谈吐有内容,面容的背后是深切的人性的美。德国的足球队员贝肯鲍尔,后来成了教练,他的体魄没有人不赞佩,但重要的是有思想的光泽,似乎让我懂得了德国哲学的深远意象。体育、艺术、哲学都是有关联的。人性的东西和神性的东西都在此闪烁,是超越体质的存在。没有了灵魂,再好的外形,都是徒有其表。
汉唐的雄放,在今天不再成为追忆,有的在日常的文体活动中仍可以看到它的遗绪。想起百年前中国的情形,再看今日中国的变化,恍如做梦。体魄健壮的民族,也应伴随思想的升腾。我们正行进在这一条路上。但我有时也想,汉唐的传统,不应是民族主义的舞蹈,它是智慧与世界和平的象征。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如鲁迅所认为的是互为主体的关系,可是不是每个民族都能做到这一点。德国、日本在经济发达后,都走过弯路。因为在强大的技术力量显示出来时,灵魂曾被染黑过。所以,力之美的背后,应当有灵魂之美。两者的结合,对世人是大有裨益的。
在奥运到来的时候,我们除了礼赞“力之美”,还应呼唤“力之魂”。而后者,对这个世界,是急需的精神之火。今天的国人,已不同于百年之前,我们完全能够放射并分享这样的光泽。
(孙郁:作家,学者,现任鲁迅博物馆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