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奥林匹克运动的口号是更快、更高、更强,它的实质是通过对人体生理潜能的最大限度的开掘,来追求更好的成绩。中国传统体育则不然,它不重竞技,很少举行比赛,那么它追求的是什么呢?通过对中国传统体育的深入分析,我认为,它的最大追求,或者亦可称之为核心精神,可一言以蔽之曰:道。
唐代相扑图
道是什么?道的本来意义是路,然而到了春秋时期的道家创始人老子那里,道成了世界的本原,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四十二章》);是一种不可捉摸的存在物:“道之为物,惟恍惟惚”(《老子・二十一章》),而且“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老子・十四章》);却又含有丰富的内容:“功遂身退,天之道也”(《老子・九章》),“道常无为而无不为”(《老子・三十七章》),“天之道,为而不争”(《老子・八十一章》)。在《周易・系辞传》中,道被理解成一种无形的、抽象的法则,与具体的事物相区别,此即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道是抽象的、无形的,它先天地而生,似乎高不可攀,然而,到了道家的另一个重要代表人物庄子那里,则提出了人可“得道”的观点,他说:“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庄子・大宗师》)而在传统中国人看来,人一旦“得道”,就有了道那样的神通,便可以达到出神入化、随心所欲的境界。
那么,人怎样才能“得道”呢?《庄子・养生主》中的一则故事为我们指明了一条现实的途径:“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砉然响然,奏刀?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臣之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导大?,因其固然。……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通过十几年的解牛实践,庖丁的解牛技艺已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也就是道的境界,所以才能在解牛时“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并在解牛结束时“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
庖丁解牛的故事告诉我们,解牛只不过是一种普通的技艺,但是,人们却可以通过这种普通的技艺进入道的境界。在这里,道和技不再是截然的两分,而是融合为一,技成了达到道的手段,道成了技指向的目标。正是受这种思想的影响,以展示具体的身体技能为特征的中国传统体育,就很自然地把“技进于道”视作运动的最高境界,作为自己追求的主要目标。
在中国传统体育中,射箭是一项十分古老的运动,那些射箭本领高强的人,往往被人们称为“神箭手”,这个“神”字,含有神妙、出神入化等义,十分恰当地表达了技和道之间的微妙关系。在《列子》中,记载了一则纪昌学射的故事。“从前有个名叫飞卫的人,射箭技术十分高明。纪昌听说他的名声后,便十分恭敬地拜他为师。然而,飞卫却并不教纪昌射箭,而是让他先去练一种不眨眼的本领。纪昌回家后,整天趴在地上看他妻子织布时织布机上梭的快速往返。练了一段时间后,即使有人拿锥子要扎他的眼睛,他也可以不眨眼。纪昌把情况告诉了飞卫,飞卫又让他去练视小物如大物的本领。纪昌用牛毛拴住一只虱子,然后把它挂到窗户前,整天盯着它看。不久,这只虱子就在纪昌的眼里开始变大,到最后,竟变成车轮一般大。纪昌又把这一情况报告给了飞卫。这时,飞卫对纪昌说,你现在可以练射箭了。纪昌张弓搭箭,一箭向虱子射去。结果,箭射中了虱子的心脏,而牛毛仍不断。这样,纪昌就成了名闻天下的神箭手。”这则故事当然有夸张的成分,因为经常盯着一件东西看,这件东西不可能在眼中变得越来越大,这是普通的常识,但是,这里需要我们注意的是它的言外之意:专心地从事某项技术,你就能达到道的境界,而一旦达到了道的境界,你就拥有了匪夷所思的本领。
在从事具体的体育项目时,重视对道的体悟和追求,以达到道的境界为运动的终极目标。这种思想,几乎贯穿了中国传统体育的所有项目。如在《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中有对剑道的精妙描述:“越王问曰:‘夫剑之道,则如之何?’……女曰:‘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如惧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兔;追形逐影,光若?彷,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顺逆,直复不闻。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而在唐代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一诗中,则为我们形象地描绘了达到化境的剑术所具有的震撼力:“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在中国传统体育中,有一种名为弄丸飞剑的运动,即把手中拿的众多球和剑一一抛向空中,边抛边接,使其递相接续,不落于地,因此,弄丸飞剑与现代杂技项目中的抛掷表演颇为类似。然而,在难度上,现代的抛掷运动与古代的弄丸飞剑则不可同日而语。在唐代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中,为我们描绘了一位精于飞剑之术的世外高人。据书中记载,有一个名叫黎干的人,他在任京兆尹时,曾遇到一位兰陵老人,并亲眼看到了他同时飞七剑的绝技:“(兰陵老人)紫衣朱鬓,拥剑长短七口,舞于庭中。迭跃挥霍,?光电激,或横或裂,盘旋若规尺。有二短剑二尺余,时时及黎之衽。黎叩头股栗。食顷,掷剑植地,如北斗状。”
中国传统体育“技进于道”的核心精神在以太极拳、形意拳、八卦掌等为代表的中华武术中更是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反映。如太极拳,它取名于《周易・系辞传》中的“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取形于宋代理学家的《太极图说》,因为周敦颐把太极图绘成圆圈状,所以太极拳以双手画圆为贯穿始终的动作;它强调在意念的引领下,通过舒展、柔缓的动作,舒通经络,积聚正气;并以体悟阴阳之理,达到与道合一为最高境界。
“技进于道”,使中国传统体育不再囿于技的层次,而走向了超越性的彼岸;它引导人们在运动过程中实现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升华,而这,正是中国传统体育的独特魅力所在。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