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希钟把化装捋成了一门艺术,从实践到理论,遍地都是他对这门艺术的热爱与真诚。
显年轻,太显年轻了。精气神样样齐全,身体啥毛病也没有。每天都得喝点啤酒,而且还是个夜猫子,晚上不到十二点就不愿意躺下,一躺下就着。不仅如此,老爷子还对现代生活方式“一点通”:刷卡消费,上网,在北京王府井书店办了个打折卡,有时间就猫过去看书买书。最近,他发现买基金有点意思,就玩开了,还挺顺手……
不过,老爷子说了,基金“玩”得再顺手,也没有他对化装这个行当的感情深。
化装?不就是涂涂抹抹、描描画画吗?说来简单!王老爷子把化装捋成了一门艺术,从实践入手,到理论总结,整个过程中,遍地都是他对这门艺术的热爱与真诚。
化装师既是美术家也是雕塑家
化装师到底是干嘛的?有人说是织假胡子的。王希钟对此嗤之以鼻,“化装师既是美术家也是雕塑家,既是一个熟练的发型师,又像一个整形外科医生”。
不过,别看王希钟说得头头是道,直到20岁,他脑海里可是一点儿都没有“化装”的概念。那时,他的人生主题词是“流浪”和“谋生”。
1943年,15岁,由于家里的日子没法过,王希钟不得不藏起书包,跟山东长岛的同乡一道“闯关东”。在长春,王希钟进了一家织布厂当学徒,“用现在的话说,那时候我就是个打工仔”。背井离乡,总算有了个温饱,但就两年时间,工厂倒闭,王希钟又得另谋生路。老板人好,说给你两捆线当盘缠,你去沈阳吧。背起破行囊,王希钟奔向沈阳。到了大连他想起自己有个表哥在这里。于是,就投奔亲戚了。表哥说你别到处窜了,趁年轻就多学习学习吧。小学没毕业的王希钟再次走进课堂,在夜校识文断字。
学习着,偶然的机会,王希钟获悉东北电影制片厂(长春电影制片厂前身)在招生。都20岁了,王希钟认为自己该做点什么了,看到这个消息,顿时来了精神,听起来拍电影很不错,“挺新鲜的,可以出风头”。于是就报名面试。操着一口胶东腔,他唱起《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还声情并茂地朗诵了一段关于李自成的剧本片段。结果天上掉“馅饼”,他被录取了。这个“馅饼”怎么会砸到自己头上呢?王希钟想不出个子丑寅卯。他有时候暗暗琢磨:大概当时自己出身比较好吧,看上去还算单纯。
尽管出身好人单纯,但演员的头衔还是没给王希钟,他被分配去学化装。虽然有点遗憾,但乐天知命,王希钟没言语,高高兴兴地接受了分配。
刚学了三个月,北京电影制片厂要拍故事片,需要化装的。一纸调令,王希钟和三个同学受命前往北京。此时是1950年2月。四个人开始硬干,学中干,干中学。今天的胡子粘得密,明天可能就稀疏得不行。不过,大伙儿有的是干劲,喜欢钻研业务,一听说有什么新的化装方法,赶紧模仿起来,只是有时候差点儿捅出大娄子。
听说可以用石膏涂在脸上翻模子,大家来了兴趣。王希钟自告奋勇,躺到箱子里,让同学往他脸上抹石膏。大伙儿都没经验,不知道怎么和石膏,弄一点就搅一搅,然后往王希钟脸上灌。实在憋不住,他就把石膏揭下来,揭得还算顺利,无大碍。只是后来一想,一身冷汗!幸亏有这么一搅,石膏都凝固了,要不然就出大麻烦了。
就这么慢慢摸索着,终于在1954年有了转机,王希钟被派往莫斯科系统学习化装。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他基本掌握了人物化装规律和肤色质感描绘等多种化装造型技法,对化装的认识一下子提高到了专业水准。
让《西游记》里的“猴”与“猪”和观众脸熟几十年
从事化装行当以来,王希钟看电影就不是一般的眼光了。比如说,看前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列宁在十月》的时候,王希钟就琢磨上了:列宁的形象怎么那么活生生的啊?进一步的问题也接踵而至:什么时候我们也来试一把啊?
不光是王希钟这么想,包括他的师辈同辈也这么嘀咕过。但不能在影视作品中反映领袖的形象,好长一段时间都是不成文的规定。怎么办?不打无准备的仗!面包总会有,机会也总是有。王希钟就开始着手搜集领袖的资料,文字的,大画册,只要相关,他就留下攒着。
有心人,天不负。“文革”结束不久,禁区开始不禁。经过几次小打小闹的尝试,电影《西安事变》的拍摄在1980年提上了日程,这意味着有十几个历史人物将首度出现在银幕上。得知这一消息,王希钟喜出望外,“机会来了,咱们就得闹一闹”。这一“闹”,动静不小,《西安事变》荣获了1982年电影金鸡奖最佳化装奖,王希钟走上了领奖台,这可是新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给化装师颁奖。
一炮走红,王希钟渐渐成了特型演员化装“专业户”。有那么一段时间,一个特型演员想塑造领袖人物,化装不让王希钟看看,导演不放心,演员没信心。饰演毛泽东的古月、唐国强,扮演周恩来的王铁成、刘劲,出演邓小平的卢奇,都情愿让王希钟在他们的脸上下功夫。
除了在这些特殊的脸上下功夫,王希钟还在“猴”和“猪”的脸上下了大力气――他是电视剧《西游记》的造型设计。
杨洁要拍《西游记》,造型首先想到的就是老朋友王希钟。这把他给乐癫了,“这等好事到哪里找啊?太难得了”。但是领导浇了盆冷水,不放人。眼看嘴边的肥肉要掉了,王希钟那叫一个着急。他开始跟杨洁商量,能否不跟剧组,自己在家里做好造型,让学生到现场去化装?杨洁自然同意,她知道,当时偌大个中国,也就是这个人能揽下这档子活。
一得令,王希钟来了精神。每天一下班,他立即钻进工作室,钻进《西游记》的神话世界里。一个月时间,他就翻出60个模子,相当于一天两个。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为《西游记》进行人物造型设计,王希钟几乎调动了他在这片土地上几十年的生活积累。由于工作关系,他有机会游历名山大川、名胜古迹,见过许多民间雕塑与绘画作品,也亲耳聆听过各种地方戏曲。这些都是财富,一进入创作状态,就成了灵感来源。对于鬼怪的模样,王希钟还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我国老百姓想象中鬼的样子是三瓣头,像三座山峰,峰顶是秃子,谷底长头发,很特别,很怪异,孩童见了很害怕。我想塑造这样的鬼形象一定能被中国老百姓接受。这是中国的鬼,不像外国的鬼。”
最花脑力的还是“猴”和“猪”。孙悟空到底是应该像猴多一点,还是应该像人多一点?这个问题在王希钟的脑袋里盘桓了不知道有多久。太像猴就怕没有美感,太像人就怕没有猴的感觉。左思右想,试验来试验去,还是要在人与猴、美与丑之间找到一个合适的“点”。王希钟总算有了个眉目:鼻子要像人,因为猴子的鼻子有点不雅观;嘴巴要像猴,带点雷公嘴的形状,但不能像猴嘴那么豁;眼睛要像人,猴的眼睛太凹了;额头要像猴;脸部要像人,突出一定的皮肤质感,猴脸皱纹偏多,有失美猴王的美誉。
还有毛发造型的问题。我们一般看到的猴都是恒猴,脸型尖瘦,毛发比较稀疏,色泽灰暗,不太合适。经过几番考察比对,王希钟决定用金丝猴的毛色和密度来设计孙悟空的毛发式样。
猪八戒的造型设计也让王希钟绞尽脑汁。这是一个缺点满身但又憨厚可爱的角色,怎么让他顺顺当当地走上荧屏,既有大人的模样,又招小孩子喜欢?起初,王希钟完全没有思路。灵机一动,他想到了儿童面具。但是,演员不可能戴着猪八戒的面具来表演,这又需要试验。特别是猪鼻子,多长多高合适?鼻头大小如何才恰当?面部的起伏,肌肉的高低,笑靥的深浅,都是问题。想给猪八戒弄对可爱的小酒窝,但演员戴的胶乳塑形面具与脸部皮肤之间隔了一层距离,酒窝的效果出不来。王希钟甚至想出在这两者之间安个小弹簧的“好主意”。演员一笑,通过弹簧的中介传递,反映到胶乳面具上……但很快被否定了,演员哪受得了!
几番折腾,“猴”和“猪”走上荧屏和观众混了个脸熟,而且这一“熟”就是好几十年。导演杨洁说:没有王希钟,就没有电视剧《西游记》这么精彩的人物。
一双慧眼一双妙手推出一批特型演员
一个好的化装造型对于演员来说有多重要?孙飞虎说:“不经过准确的化装造型,让我表演蒋介石那是不可能的。”这样的艺术观念,几乎和王希钟一样。他说:没有准确的“形似”,“神似”便无以附丽,“神”便难以表达。
形成这样的艺术观念,王希钟是从现实工作中总结出来的。1991年,王铁成接演电影《周恩来》。因为电影要反映晚年生病时候的周恩来,王铁成没有尝试表演过总理这个时期的生活状态,有点怵。这个时候,王希钟出现了。他紧紧抓住周总理的眉毛特征做文章。“周总理的眉毛方向变化不一样,边缘很淡,中间有几根朝上,为了做到浓淡虚实变化适度,追求恰到好处,我反复与照片比较,多一根少一根都别扭。”这般的“根根计较”,结果是王铁成的艺术创作欲望给完全激发出来了,“我就是周恩来,周恩来就是我!”好了,到位!
王希钟的妙手经常让演员进入物我两忘的状态。拍摄电影《西安事变》时,张学良的扮演者还没着落。大家都着急,这时上海儿艺演员金安歌来试镜,他是饰演戴笠的候选对象。王希钟觉得这是个演张学良的好苗子,他把金安歌拉到化妆室,镜前放着张学良的资料照片,开始“照葫芦画瓢”:用一小片假发贴在他前额的发尖上,用肤蜡雕塑法,使鼻梁略呈拱形……看着照片上少帅的飒爽雄姿,盯着镜子里边的自己,金安歌愣了,“原来我也是张学良啊!”得了,齐活!
王希钟确实有一双慧眼,见一个识一个,识一个成一个。新一代“周恩来”专业户刘劲顺利“出道”就仰仗于他。1995年拍电影《宋家三姐妹》时,刘劲被选中演张学良。一天在化妆间,王希钟对他左看看右瞧瞧,然后说:“小伙子,你不光能演张学良,还能演一个人:周恩来。”当时刘劲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人家只是礼貌以见,姑且听之。随后双方揖别,各行各路。不料只过了一个多月,他就接到电影《遵义会议》剧组的电话,邀请他来演长征时期的周恩来。后来得知,剧组想找个年轻的“周恩来”,但始终没有眉目。找王希钟想辙,顿时他就想起有个年轻人可以胜任,但萍水相逢,不知道他的名字和单位。王老爷子发话了,肯定有十之八九的把握。剧组就到处打听,结果成就了“一锤子买卖”。从此,刘劲的表演道路一发不可收。
除了挖掘出周恩来的特型演员,王希钟还发现了邓颖超大姐的特型演员。当时,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电影《李知凡太太》,抗战时期,周恩来化名李知凡,所以这是一部以邓颖超为第一主角的电影,但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演员。剧组找来了几个人候选,让王希钟把关。这可让他很是为难,因为这些人没有一点儿邓大姐的影子。这如何是好?
手头放下,心头放不下。闲时看电视,王希钟觉得教观众烧菜的黄薇有那么一点感觉。但一向持重的他不轻易发话,决定再捱上一个星期,同一时间再看这个节目。仔细观摩对照了一番,就是她了!马上向剧组推荐,眼见柳暗花明,剧组自然把黄薇请来试装一把,没有问题。黄薇的人生轨迹由此发生改变,表演、主持一肩挑。
王希钟在发现千里马的同时,猛一回头,发现自己也是一匹千里马――他演了一把林彪。电影《西安事变》拍摄正酣,但是林彪的角色始终没有定下演员。大家习惯性地齐刷刷把目光投向王希钟时,他也无措。好男儿一身是胆,他决定自己来“消化”这个人物。那个曾经懵懵懂懂想当演员的热血青年,人到中年时终于过了一把表演的瘾。但是这点“瘾”让王希钟无法满足,他觉得自己和林彪“贴”不到一起,他通过反复观察,发现自己更像徐向前。
把别人和自己“发现”个遍的王希钟总是赢得格外尊重,大家都说他的眼光有点“毒”,硬是能在“不可为”的地方挖出“可为”之处来。王希钟不以为然,他喜欢这么一段论述:“正如帽匠关心人头,鞋匠注意人脚,刽子手专盯人脖子一样,画家、诗人、舞蹈家、作家看人时各有自己的着重点,就是说,文艺家一接触人,形象思维就起作用。”搞艺术的,都这样。
“满街都是曹操”
王希钟始终视化装为艺术,他把“化妆”和“化装”的界限划得很清晰,“化妆是生活,化装是艺术”。在艺术世界摸爬滚打一辈子,王希钟培养出了自己的人格性情。
王希钟向善,是位好好先生。有事要帮忙?行!走!不管是本单位的,还是外边同仁,言语了,背起个化妆包就出发。而且,这前前后后不谈论报酬,很简单的一条原则,“看着给就行”。具体一点,就是十六个字,“多了高兴,少了不恼,给了接着,不给不讨”。
别人说,王希钟太厉害了,孙悟空的造型那叫一个棒。王希钟赶紧往后撤,说:您说慢点!孙悟空惹大家喜欢,全是六小龄童的功劳。您看那一双眼睛,嚯,会说话,有神!造型谁都可以试一把,但再也找不到那双“眼睛”了。
学生任宜工说,老师脾性好,对谁都是笑呵呵的。一次在南昌拍电视剧,开机前演员来化装组报到。他们来试装的时候,王希钟坐在最外边靠门的地方,每看到有人来,不管认识不认识,都站起来热情地打招呼。试装完毕,他又站起,亲自把他们送到楼梯口。化装组的后辈有点不理解了,这么辛苦地迎来送往,何必呢?王希钟的回答是:“人家大老远满怀信心赶过来,就为了试次装争取一个角色。要是效果不好被刷下来了,那心里多不好受啊,所以我们应该对他们亲切点。”
王希钟总是想着让别人心里好受,自己心里却越来越不好受了。他总是希望一个优秀的化装师,要重视培养深刻的观察力,“通过人的面貌看到宏观世界,看到时代,看到社会,看到人生”。但现在这似乎有点不合时宜,因为大家都不把化装当艺术了。
曾经,有关部门还组织召开“全国电影化装专业会议”,同仁们济济一堂,探讨化装事业的发展,发表专业论文,煞是热闹,现在早就没有这么回事了;“化装”的声音渐渐弱了,成了“化妆”的天下,都“美容”了。人物的背景没了,人物的性格没了,就单纯地追求美。什么是美?美就是白,白就是美,就是要你白,“满街都是曹操”;一些明星都自己带美容师了,不考虑人物性格的发展脉络,不考虑其他演员的表演风格,把剧组的化装师扔在一边,一下飞机就表演,一进剧组就单干,不写人物小传了,不相互探讨人物关系了,甚至台词都不背,靠后期配音或者旁人提词,拍完就拍屁股走人,赶场;更无法接受的是,有些不承担表演任务的主持人、采访记者,出镜时也“越俎代庖”,浓妆艳抹起来,而且是“越来越浓、越涂越艳、越抹越俗”……
王希钟心里就纳闷,怎么可以把化装看得如此简单呢?化装有其特定的理论体系,有其特殊的艺术规律,有其独特的文化价值,怎么可以随便搁置一边、不闻不问呢?
王希钟不仅把化装当艺术护着,而且还当文化供着。在著述《影视化装技巧》中,他这般写道:唐代诗人张祜有首七绝是写杨玉环三姐虢国夫人的,诗云:“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乐史《太真外传》也记载:“虢国不施脂粉,自玄美艳,常素面朝天。”这位虢国夫人,为了炫耀自己的美貌,连面朝天子都不施粉黛,很典型,合乎逻辑。但是有的电视剧涉及这个人物时,就想当然地认为这是个贵妇人,一如既往地把化妆品往演员脸上堆,这让王希钟有点恼火:“在这里看上去只是涂与不涂脂粉的微小差异,实则却是艺术形象内在含义的差别。这点脂粉看上去无足轻重,在艺术上的价值却是举足轻重的。”
恼火归恼火,王希钟也有欣慰时刻。比如说,他的著作《影视化装技巧》6年来6次印刷,我们国家真正的影视化装理论著作,这算是第一本。现在,出版社准备重新出版,让他修订补充内容,他乐此不疲。有的剧组拍戏期间碰到造型上的坎儿,会心急火燎地请他出山,他有求必应,爽快地“顾问”一下。不管别人对化装怎么看待,王希钟说这辈子就献给化装事业了,他认了。(本文照片为本报记者郭红松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