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告子上》:“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有的注家,释“赖”为“懒”,二字只差一个竖心的偏旁,可以说“形近而误”。另外,丰收了,粮食多了,衣食无忧,自然不必为肚子操劳,很多人变得“懒”了。似乎也很符合实际。这一说法也被收入现代最权威的词典《辞海》。但是
凶岁与富岁相反,暴与赖也是相反的。懒应该与勤相反。怎么与暴相反呢?暴应该与善相反,怎么与懒相反呢?在《四书集注》中,朱熹注:“富岁,丰年也。赖,藉也。丰年衣食饶足,故有所顾藉而为善;凶年衣食不足,故有以陷溺其心而为暴。”富岁,收获多,衣食足,就多行善事。凶岁,收获少,衣食不足,善良的心被埋没了,所以为暴。朱熹的解释,正是暴与善相反。将“赖”解释为“懒”,除此之外,未见其他典籍有这一解释的。在训诂上有没有根据呢?在思想上能不能说通呢?
一、先说训诂
赖,多数典籍中出现的都是在“依赖”这种意义上使用的。此外,还有“赢”的意义。如《国语・齐语》:管仲回答齐桓公时说到商人,“相语以利,相示以赖,相陈以知贾。”注:“赖,赢也。”对于商人来说,讨论的是利润的事,展示的是赚钱的本事。赢是正当赚钱。在这里,不可能相互展示“懒”。经商要赢,也不能靠懒。
也有“利”的意义,如《战国策・宋卫・秦攻卫之蒲》:“秦攻卫之蒲。胡衍谓樗里疾曰:‘公之伐蒲,以为秦乎?以为魏乎?为魏则善,为秦则不赖矣。’”注:“姚本:赖,利也。”从“为魏则善,为秦则不赖”来看,为魏与为秦,效果是相反的,一为善,一为不赖。不赖应该就是不善。那么,赖,相当于善。利是有利的意思。善指有好处。赖,利,与善相通。
《吕氏春秋・离俗》:“故如石户之农、北人无择、卞随、务光者,其视天下若六合之外,人之所不能察;其视富贵也,苟可得已,则必不之赖。”高注:“不之赖,不赖之也。赖,利也,一曰善也。”陈奇猷认为赖与利、厉同音。“赢亦利也。”(参见陈奇猷《吕氏春秋校释》卷十九《离俗》注)高诱认为:赖可以释为利,或者善。
《说文解字》贝部:“赖,赢也。”“赢,有余贾利也。”赖、赢、利,有相通之处。高诱注与朱熹注,都有“善”字。善与上三字也有相通之处。在训诂上,赖,可以释为赢、利、善。在其他典籍中没有发现“懒”的意思。
二、再说思想
孟子的思想上承《管子》,下启王充。最早应从《管子》一书说起。《管子》曰:“仓禀实,民知礼节;衣食足,民知荣辱。”这就是说丰收年景,民知礼节,知荣辱。这都是“善”的表现,而不是懒。
再看王充《论衡・治期篇》的内容。他说:“传曰:‘仓禀实,民知礼节;衣食足,民知荣辱。’让生于有余,争起于不足。谷足食多,礼义之心生,礼丰义重,平安之基立矣。故饥岁之春,不食亲戚;穰岁之秋,召及四邻。不食亲戚,恶行也;召及四邻,善义也。为善恶之行,不在人质性,在于岁之饥穰。由此言之,礼义之行,在谷足也。”王充虽然没有引孟子的话,同样从《管子》那里得到这一思想。王充的说法与孟子的语言完全一致。孟子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王充说:“为善恶之行,不在人质性,在于岁之饥穰。”王充讲的“人质性”,就是孟子讲的“天之降才”。他们都认为善恶不是天生的本质,而是物质条件对人性的深刻影响。王充讲,丰收了,“礼义之心生,礼丰义重”,“穰岁之秋,召及四邻。”“召及四邻,善义也。”这一切说法,只能解释为“善”。哪有“懒”的影子?王充比孟子说得更明白、更清楚一些,让后人不可能产生什么误解,也无法曲解。其他所有典籍中也没有释“赖”为“懒”的。仅仅以“形近而误”猜测出来,于文字训诂并无实据,于思想流传也无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