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是华学诚最常逗留的地方。在这里,他潜心研究语言学。朋友们往往惊叹:热闹的世界和冷清的书斋角力,居然是后者赢了。 |
去北京语言大学采访当天,他正在注疏一个古汉语词条:无赖。唐人名句有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难解释么?
难。要得到完整准确、滴水不漏的释义,先要从经史子集当中查找到所有出现过这个词的句子,然后把相关的原文、页码、成书朝代罗列出来逐一分析。
逐一分析,用字五万。“还只是初步结论”,华学诚语气平常,指了指电脑屏幕。本义和引申义加起来一共七条五十字。
此时再捧起他不久前获得“王力语言学奖”一等奖的著作《扬雄方言校释汇证》,觉出了什么叫字字千金。耗时二十年、用字一百万的著作,怕是字字不平顺、字字有故事。
惟其稳健,以征远途
华学诚把自己的学术生涯概括为“一个拐点”、“两个坚持”,拐点是指1977年的高考;坚持是指坚持语言学专业和教师职业。在1977之前,他是江苏兴化一个普通的农村青年,在农业中学当民办教师,教高中语文、初中数学,兼带着物理化学多个科目。
就这些?
不,还读所有可以找到的理论著作,参加县共青团理论写作班子,写材料、写诗歌、写散文、写三句半、拉二胡、学笛子、吹唢呐、出墙报、画漫画,照着《白毛女》依样画葫芦,写出剧本《永远不能忘记》,在远村近郊巡演十多场,感动得老百姓泪如雨下。
华学诚把这些称作“放牧式的原始训练”。直到现在,他还对这种成长方式回味不已:“创作能力和感悟能力都在潜移默化中提高了,这使我有力量迎接一个时代的转机。”在那个教育资源匮乏的时代,他艰难地完成了知识的“原始积累”,如同埋在田野里的种子,蓄势待发,只待一场甘霖。
这颗种子是幸运的,1977年高考把它带到了扬州瘦西湖畔。大家点拨、名师提掖恰如山水润泽,这颗种子很快就抽枝拔节了:扬州师院王善业先生成了他步入古汉语专业的启蒙老师;四川师大的刘君惠先生指导他开始扬雄《方言》研究;而在华东师大李圃先生的精心教导下,华学诚收获了全国百篇优秀博士学位论文奖和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成果奖。
这一口气下来,就是二十多年。二十载路远山高,但行路人目光坚定、步履稳健,从未受到任何岔路歧途的影响。“当初我选择古汉语方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但我的大学同学都以为我是一时冲动,都以为我做不下去。”华学诚笑呵呵地说。同学以为做不下去,专业枯燥挑战性大是原因之一,诱惑太多是原因之二。作为获得了诸多荣誉的第一届大学生,省级机关工作手到擒来,没去;硕士毕业后地方文化部门诚恳邀约,委以重任,没去;年纪轻轻就已经评上教授职称,但还是割舍这一切,脱产读博士。当年的同学现在恐怕也会惊奇,热闹的世界和冷清的书斋角力,居然是后者赢了。
惟其严谨,以修大成
2006年金秋,饱含华学诚心血的著作《扬雄方言校释汇证》(以下简称《汇证》)出版,2007年底,获“王力语言学奖”一等奖。
“王力语言学奖”以“架子大”称名于学术界。1986年至今十二届,只产生过五个一等奖,第二届甚至只有一部著作入围三等奖。语言学界的集体自觉和学术坚持维护了这个奖的严肃性和含金量,而华学诚精严治学的成果也给这个奖项增添了分量。该奖评审委员会秘书、北京大学邵永海教授这样评价《汇证》获奖:“这说明语言学界的尊严仍在,说明王力奖没有跌份。”
此时距1985年华学诚开始研究扬雄《方言》已经过去了二十二年。《方言》产生于两千年前的西汉末期,被称为“悬诸日月不刊之书”,是我国也是世界上最早的一部方言比较词汇集,历来备受推崇,但素称难读:一是年代久远,流传过程中产生了许多文字讹、脱、衍、倒等问题;二是多奇字僻字,需要考释;三是所记均为西汉口语词,释义极难。因此,自汉以来,历代学者并没有像对待《尔雅》、《说文》那样重视《方言》,研究成果较为单薄。对华学诚来说,大到版本流传、研究路径,小到收集材料、查找文献,都要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
面对这样一个大工程,最需精严,最戒浮躁。华学诚开始老老实实地梳理历代研究成果,资料精要、读书心得、见解存疑全部写在卡片上,仅读硕期间这样的卡片就装满了两大箱,承载了一百多万字。在此基础上陆续完成对郭璞、戴震、钱绎、周祖谟等古今研究者的专书专论,参编《扬雄方言研究》,出版《潜斋语文丛稿》、《周秦汉晋方言研究史》,发表数十篇文章,严格肃清《方言》研究中的“大概”、“可能”和“不一定”。
华学诚的学生路广博士这样评价老师:“他对学问的诚实、严谨最是可贵,最常教导我们的一句话是‘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千万不要‘游谈无根’。”这种态度影响到了华学诚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作为博士生导师,他严格把关学生们的毕业论文,大到结构、小到句读都要反复检查修改;作为父亲,他曾经把儿子高中以来大考小考的成绩全部记录下来,绘制出正弦曲线图,据此指导孩子填报高考志愿;作为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院长、中国古典文献学博士点学科带头人,他更把严谨带给了一个团队。
做语言学这门学问,到底要“严”到什么程度,有什么标准?记者问华学诚。
“我告诉你一句话吧,这也是我的硕士导师刘君惠先生教导我的。其实就是十八个字――审名实、重佐证、守规律、戒妄牵、断感情、汰华词。”
惟其精深,以见通达
接触过华学诚的人,都会有“术业专攻、学问精深”的印象。有趣的是,华学诚的博士导师李圃先生和学生路广不约而同地用了一个“通”字形容他。
李圃先生不仅是华学诚的恩师,也是他的伯乐。在华学诚读博期间,李圃先生坚决以引进特殊人才的方式把他留在了华东师大。“他是一个通才。”李先生告诉记者,早年华东师大语言学专业存在研究领域不全、各领域间条块分割严重的问题,他是
怀着多年的希望在等待一个像华学诚这样现代汉语和古代汉语皆通晓的人才。
学生们则评价华学诚的课很“好听”,“他知识面广,总是高屋建瓴,所以谈起问题来有通透感。”路广说。
社会科学中的基础性学科,有很多艰深而又不为大众熟悉的领域,华学诚就把语言学称为这种“冷门的偏僻领域”。他所专攻的汉语史、古代语言学文献、训诂专业又是冷门中的冷门,走得越深越远,同行者和喝彩者就越少。这些普通人视线外的学问,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影响着社会的公共领域?
记者向这位儒雅的中年学者请教,恰如路广所说,他的老师一旦进入分析问题的状态,总会从一个宏观的起点开始:“社会科学的功用可以分为三个层面:其一是直接为当代社会、为现实服务,如金融,统计等等;其二是服务公众文化层面,比如教育学,新闻学,传播学,心理学,对生活方式、思想方式产生辐射和影响;第三个层面是相当间接的影响,基础学科就处于这个层面。”
“比如语言学?”
“是,语言学科虽然间接,但影响更大。从某个角度讲,语言学是所有人文学科的基础。首先,它对科技发展有相当的推动,计算机编程、计算机语法等等都需要语言学家提供规则和规律;第二,词汇、语法的解释,字典的编纂,为大众提供了很多基础工具书。第三,搞清楚语法史、汉语发展史,才能向现代汉语专家提供规律、资源,从而影响我们对语言文字的使用。这样说,明白了么?”
条分缕析,清楚通透,记录下来可直接成文,焉何不明白?记者也像学生一样向老师反馈自己的感想:明白了,语言学这样的基础性学科很像多米诺的第一张骨牌,发挥了原始推动力的作用。看似无用,实则大用;入口精细,出口广大。
华学诚莞尔一笑,看来已经深谙这个辩证法多年了。
(本文照片为本报记者郭红松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