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东学派”的名称最早是由黄宗羲提出来的,指的是明初以来今绍兴、宁波地区学术发展的主要脉络,即浙东学统,或曰浙东学脉,而非现代意义的学派。近代学术大师梁启超首先提出了现代意义上的“浙东学派”概念,但梁氏之论也存在偏颇之处,即把浙东学派仅仅看做一个史学流派。实际上,以黄宗羲为首的清代浙东学派,是一个崛起于清初、延续至清末、涵括经学、史学、文学、科学等多个领域而以经史之学为主体的学术流派。该学派的活动区域,以浙东的宁波、绍兴为中心而扩展于浙西,影响至全国;其主要代表人物,以经学为主兼治史学的有黄宗炎、万斯大,以史学为主兼治经学的有万斯同、邵廷采、全祖望、章学诚,经史兼治而偏重文学的有李邺嗣、郑梁、郑性,偏重于自然科学的有黄百家、陈?、黄炳?,偏重考据的有邵晋涵、王梓材。这个学派的正式名称,应当称之为“清代浙东经史学派”,而非“清代浙东史学派”。 |
浙江向称人文荟萃之地,又有“文献名邦”的美誉,历来有深厚的经史之学传统。从东汉王充、袁康,到魏晋时期的虞翻、虞喜,乃至南宋的吕祖谦、叶适、陈亮、王应麟,明代的宋濂、王守仁、刘宗周等等,都是学术名家,都可谓浙东经史学派的先驱。
“浙东学派”的名称最早是由黄宗羲提出来的。他在《移史馆论不宜立理学传书》(《黄宗羲全集》第10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增订版)一文中批驳了明史馆臣所谓“浙东学派最多流弊”之说,认为馆臣的批评未免刻薄。但黄宗羲所谓的“浙东学派”,指的是明初以来今绍兴、宁波地区学术发展的主要脉络,即浙东学统,或曰浙东学脉,而非现代意义的学派。该文在评论明代学术发展脉络时说:“有明学术,白沙开其端,至姚江而始大明……逮及先师蕺山,学术流弊救正殆尽。向无姚江,则学脉中绝;向无蕺山,则流弊充塞。凡海内之知学者,要皆东浙之所衣被也。今忘其衣被之功,徒訾其流弊之失,无乃刻乎?”(同上册,第221页)可见黄宗羲是将阳明学和蕺山学一起归入浙东学脉的。从学派意义上说,阳明学派与蕺山学派分属于两个宗旨有别的学术派别,而从学脉意义上说,阳明心学与蕺山慎独之学在浙东学术传统中是一脉相承的。黄氏还汇编过一部集数十名浙东学者著作于一编的《东浙文统》(参见拙著《黄宗羲著作汇考》,台湾学生书局1990年版,第244页),也可证明黄氏所谓“浙东学派”与今人所谓“浙东学派”的涵义是有所不同的。
然而,到了黄宗羲及其弟子后学,确实形成了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浙东学派”。这个学派有领袖、有骨干、有渊源、有传承、有宗旨、有特色。其学术领袖是黄宗羲,学术骨干是黄宗炎、黄百家、万斯大、万斯同、万言、李邺嗣、郑梁、陈夔献、董允?、陈?、邵廷采等。其渊源远绍南宋“浙学”,近承阳明、蕺山。其传承弟子众多,载于《南雷诗文集》者约有30多人,而下及后裔、后学如黄璋、黄炳?、郑性、全祖望、邵晋涵、章学诚、王梓材等皆可视为梨洲学术传人(参见黄嗣艾著《南雷学案》,民国二十五年正中书局出版)。其学术宗旨即黄宗羲所提倡的“经世应务”,其学风特色即明经通史,会众合一,重视“力行”。
黄宗羲虽然从不以浙东学派的领袖自居,但其学友、弟子是一致尊奉他为学术领袖的。例如,杲堂先生李邺嗣同黄宗羲的关系介乎师友之间,他对黄宗羲十分崇敬,在书信中称与梨洲先生定交20余年,“凡生平出处大节,及所事学术文章,俱隐然以(梨洲)先生在望,心为仰止”(《杲堂诗文集・奉答梨洲先生书》,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464页)。黄宗羲的另一位好友万泰,则多次率其子斯年、斯大、斯同到黄竹浦拜访黄宗羲,请教学问,并常对朋友说:“今日学术文章,当以姚江黄氏为正宗。”(《杲堂诗文集・送万季野授经会稽序》,第450页)至于寒村先生郑梁,则在聆听黄宗羲的教诲之后,仿古人“尽弃所学而学之”的遗风,将拜师之前的旧作统统烧毁,而将此后的著作称为《见黄稿》。其子郑性遵从父训,在住宅东面特筑二老阁,作为祭祀祖父郑溱、祖师黄宗羲之地,并作藏书、刻书之所。由此可见,清初的浙东地区确实形成了以黄宗羲为学术领袖的浙东学派。
关于清代浙东学派之缘起与规模,从黄宗羲所撰南雷文中可以探知一二。他在《翰林院编修怡庭陈君墓志铭》中说:“甬上有讲经之会,君与其友陈赤衷等数十人,尽发郡中经学之书,穿求崖穴,以立一?之平……甬中多志行之士,由此会为之砥砺耳。”(《黄宗羲全集》第10册,第445页)而在《陈夔献墓志铭》中更加具体地写道:“丁未、戊申间,甬上陈夔献创为讲经会,搜故家经学之书,与同志讨论得失……数年之间,仅毕《诗》、《易》、《三礼》,诸子亦散而之四方,然皆有以自见。如万季野之史学;万充宗、陈同亮之穷经;躬行则张旦复、蒋弘宪;名理则万公择、王文三;文章则郑禹梅清工,李杲堂纬泽,董巽子、董在中函雅……笔削旧章,余子亦复质有其文。呜呼盛矣!”(同上,第453页)这个甬上讲经会的成员,即是以黄宗羲为领袖的清代浙东学派的主力。至于其宗旨、学风,则如全祖望所述,强调“以六经为根柢”、“受业者必先穷经;经术所以经世,方不为迂儒之学,故兼令读史”、“公以濂、洛之统综会诸家,横渠之礼教,康节之数学,东莱之文献,艮斋、止斋之经制,水心之文章,莫不旁推交通,连珠合璧,自来儒林所未有也”(《梨洲先生神道碑文》),强调“学必原本于经术而后不为蹈虚,必证明于史籍而后足以应务”(全祖望《甬上证人书院记》)。简言之,清代浙东学派的学风特色,就是明经通史、经世致用。
现代意义上的“浙东学派”概念,是由近代学术大师梁启超首先提出的。梁氏在1902年所撰《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中说:“浙东学派……其源出于梨洲、季野而尊史,其巨子曰邵二云、全谢山、章实斋。……吾于诸派中,宁尊浙东。”又在1923年所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说:“明清嬗代之际,王门下惟蕺山一派独盛……而梨洲影响于后来者尤大。梨洲为清代浙东学派之开创者。”可见梁启超是十分推崇由黄宗羲开创的清代浙东学派的。
但梁氏之论也存在偏颇之处,即把浙东学派仅仅看做一个史学流派。他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论清代学术说:“大抵清代经学之祖推(顾)炎武,其史学之祖当推宗羲……宗羲以史学为根柢,故言之尤辩。”又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说:“梨洲学问影响后来最大者,在他的史学。”自梁氏以后,学者论及清代浙东学派者,例如何炳松的《浙东学派溯源》(1932年版)、陈训慈的《清代浙东之史学》(1931年刊)、杜维运的《清代史学与史家》(1984年版)等,大多受梁氏影响,而称名“浙东史学”或“浙东史学派”。
其实,我们从上引南雷文已经可以证明浙东学派的学术特色是经史并重的。正因如此,其弟子才会在宁波创设“讲经会”,以辩论五经、阐扬经学为宗旨。黄宗羲自己的学术成就,不仅有《明儒学案》、《行朝录》一类史学著作,而且有《易学象数论》、《孟子师说》、《授书随笔》、《春秋日食历》一类经学著作。他曾在多篇书函、序跋、墓志铭中对“明经通史”这一学术特色予以揭示。例如,在《冯留仙先生诗经时艺序》中明确反对士子“专读时文”而主张“根柢经史”,抨击了当时“时文充塞宇宙,经史之学折而尽入于俗学”的流弊;在《万充宗墓志铭》中批评了“科举之学”崇尚片言只语、不讲“大经大法”的弊病,而主张“会众以合一,由谷而之川,川以达于海”的“穷经”方法;在《万祖绳墓志铭》中自述“余于经、史、诗、文多所钞节”,在《补历代史表序》中则抨击了“崇科举而废史学”的学术偏向,并讲述了自己刻苦攻读二十一史的经历。可见黄宗羲是主张经史并重不可偏废的。而其弟子与后学虽然各有侧重,却都不曾偏废经学,而是兼治经史。如宗羲之弟黄宗炎,其经学专著《周易象辞》、《寻门余论》、《图学辨惑》在清代经学史上的地位举足轻重。宗羲弟子万斯同,除了《明史稿》、《补历代史表》等史学名著外,还有《庙制图考》、《群书疑辨》、《讲经口授》等经学著作,而其兄万斯大则是著有《经学五书》的著名经学家。全祖望也兼治经史,其名著《经史问答》,10卷中即有7卷讲经而3卷论史。被视为“浙东史学”传人的邵晋涵,虽然一生主要从事史书编纂整理,但其最重要、最有影响的著作却仍是经学专著《尔雅正义》20卷。这说明黄宗羲及其学派并非偏重史学而是经史并重的。正如近代学者刘师培《全祖望传》所论:“浙东学派承南雷黄氏之传,杂治经史百家,不复执一废百。”
关于清代浙东学派的学术特色与定位,笔者在20年前发表的《黄宗羲与清代学术》一文中就对梁氏之说提出了异议,拙文指出:“关于清代浙东学派,前人往往作狭义的理解,称之为浙东史学派,并以章学诚为其殿军,恐怕有失偏颇。愚意以为,浙东学派是一个包括经学、史学、文学、自然科学在内的学术流派,虽然史学成绩显著,但不应仅仅视做一个史学流派。”(《孔子研究》1987年第2期)20年来,我的上述看法日臻明晰,并且自信可以成立。我认为,以黄宗羲为首的清代浙东学派,是一个崛起于清初、延续至清末、涵括经学、史学、文学、科学等多个领域而以经史之学为主体的学术流派。该学派的活动区域,以浙东的宁波、绍兴为中心而扩展于浙西,影响至全国;其主要代表人物,以经学为主兼治史学的有黄宗炎、万斯大,以史学为主兼治经学的有万斯同、邵廷采、全祖望、章学诚,经史兼治而偏重文学的有李邺嗣、郑梁、郑性,偏重于自然科学的有黄百家、陈?、黄炳?,偏重考据的有邵晋涵、王梓材。这个学派的正式名称,应当称之为“清代浙东经史学派”,而非“清代浙东史学派”。
(作者单位:浙江省文史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