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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雅人物(小说二题)

2008-11-15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聂鑫森 我有话说

 夜访记

潇湘纺织品总公司的总经理皇甫松,一个人开着辆“本田”车,从省城来到四十公里外的古城湘潭,然后停在分公司门口,正是晚上九点钟的时候。走出小车,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股灼人的热浪。正是

盛夏,又是持续多日的高温,暴晒了一天的马路到现在还滚烫如烙铁;远远近近的灯火,仿佛是一片片野火在燃烧。

早已站在门口迎接的分公司经理费天,急忙蹿上前来,说:“老总,你秘书不带,司机不要,一个人夜访湘潭,进城了才打电话,准有什么急事了?”

“什么急事也没有,想你了,老伙计。”

他们年纪相近,都是四十岁出头,又共事多年,彼此的情谊是很深的。

“你什么时候没有事?鬼才信哩。快,外面热,上会客室去。”

这是一栋五层的办公楼,上上下下共有百来个管理人员,分散在各层办公。每层就是一个大办公室,用齐腰高的玻璃隔成一个一个的区域。一楼南端有一个会客室,值班人员见他们来了,忙打开门,开灯、启动空调、沏茶,然后掩上门走了。

整个楼很安静,壁上挂钟的“嘀哒”声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皇甫松喝了口茶,说:“费天,我今晚来,当然有事,我这点‘小九九’哪里瞒得过你。”

费天笑了:“为了在北京设立产品外销联络处,该派谁去当主任?”

“对,我不想在总公司机关选人,近亲繁殖不是好事。底下有的是能人,他们也应该有机会脱颖而出。”

费天涎着脸开玩笑说:“派我去吧,也该让我喘口气了,是不是?”

“让你喘口气?我呢?你别做梦了,我离不开你,要累,一块儿累!”

费天装着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然后说:“我将几个干才的材料,几天前就派专人送给了你,你看了吗?”

“看了。优点全相同,行文的口气也一个样,我与他们平日又没有什么接触,纵是神仙也分辨不出谁强谁弱,你是为难我了。”

“这好办,今晚你去宾馆歇着,明天让他们一个一个地面试,行不行?”

皇甫松摇摇头,说:“我今晚就得赶回去。这样吧,你领着我楼上楼下走一趟,看看办公现场。”

“没人上班呀,你看什么?”皇甫松笑而不答。

费天只好领着皇甫松,去看一层一层的办公室。他心想:老总是不是想突击检查他的管理水平?假如这样,他才不怕哩。

一色的磨石地面,纤尘不染,光可鉴人;同一个规格的黑漆大办公桌、高背靠椅,整齐而明快;桌子上放着统一的办公用具。唯一不同的是各人自备使用的茶杯,材质有搪瓷的、紫砂的、瓷的、陶的、玻璃的,颜色有黄、黑、紫、白、绿、红等,大小、高矮、肥瘦也不尽相同。

皇甫松看得最认真的是茶杯。他记得古人说过这样的话:饮茶之具,因与饮者朝夕相处,最见其脾性、喜好。他指着一个米黄色的无盖大搪瓷缸说:“这个缸子足可盛两斤水,主人应是个大胖子,而且是男性,恐怕性子急,嗓门大。”

费天惊诧地点点头,说:“对。”

另一个办公桌上,立着一只紫褐色的紫砂杯,盖子上浮雕着一只秋蝉,杯身上刻着唐代诗人骆宾王凝神听蝉的姿仪,还刻着他的四句诗:“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皇甫松说:“这个人年纪不小了,也有点本领,但时有牢骚,觉得自己被委屈了,真要干事,又前瞻后顾。是吗?”

“不错。老总,你全说对了。”费天头上冒出了汗,皇甫松谈到的这两个人,都在他上报的名单之列,一个是什么事都爱和他“急”;一个是整天找他发牢骚,他想把他们“推”走,所以评语都是写得很好的。

“费天,我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不过乱说而已。”

“老总,我今晚长见识了。”

走到第四层楼的办公室,值班人员早把灯打开了,一片光明。皇甫松先是站了一阵,用眼睛把所有的办公桌扫视了一遍,然后走向顶端挨墙的一张办公桌。费天紧紧地跟了上去。

办公桌的前端,整齐地放着文具盒、文件夹,旁边立着一个薄胎瓷青花茶杯:鼓形,大小如一个女性的握拳;纯白底色上画着几丛兰草,兰草间有风吹过,修长的叶子有飘飞之势,题了唐代韩愈的诗句:“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皇甫松小心地拿起茶杯细看,杯里无茶垢,杯口无饮啜时的痕迹,说明下班时是必洗干净。再看杯底,有名人印章,证明是件手绘的工艺品。

费天问:“老总,您看……”

“这是个年轻的女性,而且未婚,应该是个艺术系的毕业生。这样的杯子,价格不菲,说明她是个爱美的人。薄胎瓷易碎,可看出她为人谨慎,做事有度,有才华而不张扬、抱怨,只是静候机会;‘不采而佩,于兰何伤’,可见其心迹。日日清洗,爱惜杯子如爱惜名声,以兰自许,决不肯落于流俗啊。她叫什么名字?”

“于兰。”

“我想她不在你所报的名单之中?”

“……”

“好。费天,我该打马回省城了。”

“歇一晚吧,去茶楼喝喝茶,我请客。”

“不啦。”

他们并排一起走出办公大楼。然后,皇甫松打开车门,坐了进去。鸣了一声喇叭,小车开动了,喷出淡淡的尾气。

费天望着远去的小车,久久地发愣……

插图:郭红松

品茗图

夕阳收拾尽最后一线余光,又圆又大的月亮就升起来了。院子里的几株木芙蓉,红、白两色花朵肥肥的,像一只只圆硕的盆,盛满了晶洁的月光。也许是盛得太满了,月光便从花口处溢出来溅到地上,似乎发出了一种叮咚作响的声音。

今天是中秋节。

江之源站在院子中央的月光下,眼睛却看着院墙边那个凸出地面的青石井台,井台边的雕花木栏,井台上的八边形麻石井围,恍然若梦。

比江之源年长的江田生,因堂弟夫妇去湖北竹溪的儿子家,从乡下请来看院子,一看就看了五个月。他收拾好厨房后,吧着长烟竿,悠悠然地走到江之源的身边来。

“堂弟,晚饭你没吃好哩。你应该在竹溪过节,一家人团聚哩,急急地赶回湖南老家来,何苦呢?”

“我想你了,你一个人过节太冷清。”

“想我也是实情,但你更想的是这口古井。这古井就剩下几寸深的水了,说不定哪天就全干了。古城这几年毁了多少古井,剩下的绝大多数都干得见底了,你心痛哟,我知道你的心事。”

江之源长叹了一口气。

他这辈子和古城的古井,真的结下了不解之缘。在大学读的是地质水利专业,1963年毕业后,分到了城建局的古井研究所。他觉得这真是天意。从懂事起,他就喜欢在院中这口古井边玩,看井台棱面上的点点青苔,拍一拍上了漆的雕花井栏,那声音真好听,井水呢,又清纯又冷冽,用木勺子随手就可以舀出来洗手冲脸。他父亲告诉他,这井是清代乾隆时的,除井栏换过几次外,其它的都是原物!想不到长大后,竟然天天能和古井打交道。他几乎读遍古城历代的地方文献,也在城中大街小巷勘查过所有的古井,一统计,明、清留下的古井居然有二百多处!它们的形制、水的深度、水质如何,以及得名由来、史乘传闻,皆有详细记录。他还与许多打井工、淘井工结下厚谊,比如淘井工井生波,年纪虽比他小了好几岁,两人却因古井相系,比亲兄弟还亲。每每相聚,说起古井,那真是快乐无比;但谈到因过量开采地下水,距此八十里的青云山中的龙吟渊逐年水浅(那是古城地下水脉的源头),导致城中古井日渐干涸,便痛心疾首,捶胸顿足。

江之源忽然问道:“我走后这几个月,井生波来了吗?”

“来了。每月的农历十五上午,他都会扛着一把长竹竿勺子,提着一个小木桶来淘井。唉,才几寸深的水,井底又没有什么沉积杂物,还淘什么?”

“我们是看着这井水一年年浅下去的,他来无非是想和我聊聊天。他淘了一辈子井,我研究了一辈子井,可说是心心相印。”

“他今天却没来。”

“今天是中秋节,一家子团圆哩,当然不来了。”

“谁说不来了!”人未进院门,声音却撞了进来。院门一推开,竟然是井生波。

红脸膛,粗眉毛,上穿白布褂子,下着黑长裤,足蹬一双浅口布鞋,快六十的人了,井生波还这么精神。肩上扛一把三四米长的竹柄勺,端头挂着一只小木桶。

江之源大声说:“你不在家过节,怎么这时候跑来了?生波。”

“下午我把电话打到你儿子家,是你老伴接的,说你已经到家了。五个月了,想你啊。今天是中秋节,我要和你在井台上喝茶、看月亮。不过,几十年的规矩不能破,先淘井!”

江之源说:“唉,早些年,井水很满,那月亮落在井里,像一块玉璧,好看。”

井生波笑了:“过下子,我会在井里变出一个好月亮来,你信不信?”

说完,井生波兴冲冲到井台上去了。江之源看见他把勺子伸入井口,接着便传来勺子触及井底的声音,然后提起勺子,将浑浊的泥水倒入小木桶。

半个小时后,井生波喊道:“之源兄、田生兄,你们呆着做什么?搬桌子、椅子到这里来,今晚,我们哥仨要好好地过个节!”

江之源觉得今晚的井生波有些疯疯癫癫,他什么时候在中秋的夜晚来淘过井?古井没剩多少了,这个行当也该结束了,他还这么乐!

井台上很快就摆好了竹方桌、竹靠椅,桌上陈列着一碟碟的月饼、药糖、瓜子和花生,还有两筒茶叶、六个玻璃杯。离桌子不远处,立着一只红泥小火炉和一小筐木炭,炉上搁一把青色的瓦壶。

井生波说:“你们先别忙着开炉生火,我们坐下来聊聊天。到子夜时,我要宣布一个特大的喜讯,到时再喝茶不迟。”

江之源问:“孙子落地了?”

“落地都两个月了,过时的喜讯。”

“买房子搬新家了?”江田生说。

“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吗?不算。先告诉你们一个引子,我给局里打了个报告,要求把儿子从环卫处调到淘井队来,领导同意了。”

江之源吃了一惊,说:“子承父业?你这门活,还干得了几天?”

井生波哈哈大笑。笑声在院子里回鸣,一院子的月光如水波一样一晃一晃,芙蓉花的枝叶也一晃一晃。

大概是这个氛围的熏染,江之源的心情开朗起来。什么地方传来了纺织娘的鸣叫声?很清亮,他立即想起了李白在《长相思》中的诗句:“络纬秋啼金井阑。”“络纬”者,纺织娘也,“金井阑”即饰金的井栏,有声有色,绝妙!他缓缓地说起了竹溪。

尽管儿子儿媳调到竹溪工作多年,但江之源去那里驻停却是第一次,很新鲜,也很感慨。登楚长城,游十八里长峡,叩访标湖林场和龙王垭茶场,还考察了许多河、湖、泉、瀑……山高林密,水尤其好,要不怎会成为南水北调中线工程保护区之一?一个与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对那里的水情有独钟。

井生波说:“你走后,我查了资料,那里的茶也很好,比如龙王垭所产的‘箭茶’和‘龙峰茶’,属有机茶,是名品哩。如果用龙王垭龙王洞的水烧开来泡沏,其味绝妙。”

江之源不无遗憾地说:“‘箭茶’和‘龙峰茶’都带回了家,可惜没有好水。”

井波生神秘地说:“等到子夜时就有了,你信不信?”

月上中天,一看表,正是子夜十二点。

井生波忽然离座,走到井围边,把竹柄长勺伸到井底,然后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在柄端,凝神听起来。

“生波,你在搞什么鬼名堂?”

井生波摆了摆手,笑眯眯的,然后,大声说:“听到了,听到了,之源兄,你快来听听!”

江之源疑惑地走过去,耳贴柄端细听。哗、哗、哗……嘭、嘭、嘭……分明是水涌波摇的声音,怪!再听了一阵,他马上明白了:一定是他走后这几个月里,邻县开了一条新河,把青云山那一边的猛河水引过来,然后倾入龙吟渊。他问:“开闸放几天水了?”

“三天!我打电话一问,龙吟渊的水位一下子升高了20米,我算了算,这时候城里的古井该有动静了,果然!”

江之源的双眼,盈满了泪水,哽咽着说:“你怎么不早说?”

“我早听说了,可不相信。那些年,我们向市里递过多少次报告,提过多少个建议?没用,因为那地方是外县的地盘。早几天才探听确实,是省里统一策划的,正要相告,你不是回来了么?”

井里的水位一寸一寸地升高了,地下水涌动的声音越来越宏重了。

井水里出现了一个又圆又大的月亮,如羊脂玉雕琢的一块圆璧。

“怪不得你要儿子去淘井队。唉,我退休五年了,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江之源边说边笑。

“这是井家的祖传手艺,不能断根。我老了,该歇歇了。”

“生波,我们还不老,一起重新考察古井吧,看还剩下多少口?看哪些旧井可重新修复?哪些地方能打新井?古城史称‘井城’,也该名符其实!”

井生波说:“我听你的!”

江田生说:“之源弟,我不懂古井的事,弟嫂若不在,我给你做饭菜。”

井生波大喊一声:“二兄快开炉生火,待我打一桶好水来。”

炉火红旺,瓦壶的水沸腾起来。

江之源忙着给杯子放上茶叶沏上水。

果然是好水、好茶,汤色一律嫩绿明亮,香气清纯。“箭茶”先是似群鱼窜动,尔后一根根直立于杯中,如待射之箭镞。“龙峰茶”呢,全是一叶一芽,紧细显毫,如半开之兰花。井生波急不可待地喝了一口,齿舌生津,五脏六腑顿时清清爽爽。

江之源忽然端起一杯茶,站起来走到井边,很虔诚地把茶倒进了古井里。然后,仰头望明月,吟道:“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井月。”

是苏东坡《念奴娇》中的句子,不过他把“江月”改成了“井月”。

风清月圆,古井中飘袅出清凉的水气,水气中掺揉着醉人的茶香……

聂鑫森1948年6月生于湖南湘潭市。现为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副主席。近年发表多篇《风雅人物》系列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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