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写一篇有关艾煊的文章。
与艾煊结缘,在1980年。离现在多少年?近30年了。时间过得真快,艾煊都已离世7年多了。
之所以一直没有动手写这篇文章,也因为有着的这段缘。
第一次相识
艾煊喜欢下围棋。很长一段时间,我去他家里,随便聊上几句,他就说:我们下盘棋吧。于是便摆下棋局。艾煊下棋落子很快,几乎不假思索,他自称为“卫生棋”。他根本不在意棋的输赢,下完一盘,把盘上的子往下一撸,接着再开始第二盘。
虽然不论胜负,艾煊对棋还是有一种“敬业感”,好几次我们下棋时,家里另来了客人,他嘴里与客人寒暄,眼却还在棋盘上,一直把眼下的一盘棋下完了,他一撸子,才转身含着歉意的笑与客人对话。
艾煊下棋的历史很长。当初在抗战时期,用捏成方形和圆形的粘土当棋子,或从溪边捡来彩色卵石作棋子与战友下。作家吴强(《红日》的作者)便是这样的棋友,以后几十年中,吴强只要来南京,便到艾煊家下棋。两位从战争中走出来的老人手谈,自有一层旧日戎马生涯的共同记忆吧。
与棋相比,艾煊更喜欢的便只有写作了。对写作,艾煊还是坚持旧文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立场。在整面墙是中外书籍的书橱前,他戴着眼镜,手捧一本书看着,大概是我见到的最多的艾煊形象了。他看书多,特别是中国古代文学与历
史的书。虽然生长在战乱年代,没有上过几年学,但他的文化修养与文学素养很深,有几次我与他谈到古典诗词与古代文句时,他都有准确的理解与独到的见解。
书让艾煊增添了一份儒雅之气,也让他的文字充满着书卷气。他的散文风雅超脱,别具一格。虽然艾煊写过长篇小说、短篇小说,还有电影剧本,但我以为他写得最好的还是散文。他得鲁迅文学奖的散文荣誉奖是实至名归。
书还让艾煊的散文多了一份纵深感,夏商周秦汉,三国之后隋,唐宋元明清,许多历史上的名人名事都在艾煊的散文中出现,艾煊也自有一番评点,其中往往又折射着现代社会的现实意义。
除了书的影响,在艾煊散文中多见的是山川风貌,也合着中国旧文人的爱好。艾煊喜欢山水风物,他常常独自坐车去一处依山临水的县乡,晚上要一本地方志来看,白天便流连于山水之间,考察着地方志中记载的历史遗痕。
那一年江苏作家组团去云南采风,原定在昆明周边景点活动三天,再经大理去瑞丽畹町一线。一到昆明,艾煊提出来想到虎跳峡看看。去虎跳峡即要到丽江,当时的丽江不通飞机,公路也是狭窄的,需坐一天一夜绕山的长途车。艾煊当时已年届七十,大家都怕他经不住旅途劳顿,可艾煊执意要去,并笑着说愿意写一份书面保证,一切后果由他自负。实在拗不过他,于是陪伴他前行的义务我“当仁不让”了。夜行的长途汽车上,乘客很少,看到古稀之年的艾煊横躺在两张连着的硬板座位上,我自有一种人生悲凉的感觉。而从丽江到虎跳峡的路上,当地州政府派的吉普车到峡谷前就无法行驶了,只有徒步从尚在铺建的峡谷小道上往前走。陡峡里是金沙江的湍急激流,两岸山头是常年不化的玉龙雪山和中甸雪山。窄窄的谷道上是高低不平的碎石,正有修路工人在敲着石。艾煊坚持往前走着,并不要别人搀扶,风吹着他稀疏的花白头发。此时,我感到他真有一种精神,执著地走自己的路的精神。
近20年后的现在,我回想那一次虎跳峡之行,实在感到值得。那时的丽江古城是多么的安静美丽,街上总是很少的人,早晨静谧的古城空气里溢着清新的香气,黄昏清澈流水淌过花开着的每一家院落。而在虎跳峡途中偶坐憩息时,山头雪线上的皑皑白雪,峡谷里汹涌奔腾的滔滔江水,一切是那么明净壮丽。那景那境,以后我再没如此深地感受过。
回来后的艾煊,写过好几篇丽江和虎跳峡的游记散文。山水之景化入文章,他的笔下便透显出自然之美和灵思妙想。
艾煊的执著精神更主要的是在写作上。他从领导岗位离休后,特别是他生命的最后10多年里,他陶醉在旺盛的文学创作中,真可谓文如泉涌。多年握笔使他的手指畸变,僵硬发抖。电脑的出现,给他的写作带来极大帮助。每天清晨,他早早便起床坐到电脑前打稿,用五笔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来。此后他常说70岁时他的文学创作与科技化挂上了钩。
艾煊喜欢养花种草。他家的阳台几乎摆满了花盆,各色各样的花草到他那里都会显得葱茏茂盛。他把微型植物世界的阳台也移入到他的美文里。然而艾煊家里的摆设,却实在简陋,除了书橱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对他来说,一切只要够用就行,他不会去费那么多的心。
新世纪初,艾煊已到生命的最后岁月,那年过年,他住在我家。那天我进书房时,正见他坐在封闭式的阳台上,独自晒着太阳。高楼上,我家里的阳光还是很有暖意的。艾煊把身子缩在靠椅上,默默地看着我。查出癌症刚开了刀的他,又承受着人生的别样苦痛,一切都化在他苍老的身心之中。我没有做声,拉一张凳子在他身边坐下来。静静的,静静的。人生百年,百年人生是多么易过,又是多么难过啊。点一瓣心香祭艾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