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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汉元:“一撇一捺”写人生

2008-12-24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本报记者 王国平 我有话说

重视“人”,尊重“人”,这是陈汉元的风格,也是他纪录片的风格。

本报记者赵洪波摄

陈汉

元把汉朝的开创风范和元朝的开放气度都给“笑纳”了。

“汉朝的‘汉’,元朝的‘元’”,他喜欢这样介绍自己。

这个“瘦巴巴的老头”,开创了我国文学型电视纪录片的先河,并且每次纪录片风格的变革甚至电视节目形态的变迁,都有他领导或助推的身影。

开创也好,开放也罢,陈汉元始终盯着“人”看,看着“人”想。

“我们从地图上粗略地看,长城跟运河所组成的图形是非常有意思的,它正好是我们中国汉字里一个最最重要的字眼――‘人’,人类的‘人’,中国人的‘人’。你看,这长城是阳刚、雄健的一撇,这运河不正是阴柔、深沉的一捺吗?”这是陈汉元为1986年播出的纪录片《话说运河》所写的解说词,创造性地把“人”字镌刻在中华大地上。

人们慨叹如此大手笔,陈汉元则归功于改革开放。

“改革开放,促成了思想的解放,人的解放”,他说。

“人”被发现

汪曾祺说我们有了“定音鼓”,心里有谱了

在纪录片领域,“人”一度是被忽略的。

在“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年代,纪录片往往“见物不见人”,更重要的是,一些纪录片在创作上经常违反常规,例如为了使画面美观,让收割机排成整齐的一列,同时作业,还会用“烟囱林立、浓烟滚滚”的语言来描述生产建设的成就。

尽管如此,一些“不安分”的心仍在“蠢蠢欲动”,等待时机。

1974年,陈汉元参与拍摄了电视纪录片《下课之后》,内容反映的是山东半岛小学生的课余生活。尽管逃避不了时代的烙印,但它“没有一句解说是说教的,没有一句解说词搬用了政治术语”,陈汉元说,“我们几个人认为要找到真正能够反映孩子们童心、童趣的生活片断拍摄。”

在极端政治环境下敢于进行这样的突破,是因为陈汉元和同伴坚信,拨云见日的那一天总会到来,正如他在一首歌中写道:“管它公鸡叫不叫,太阳总要升起来。”

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让这些“不安分”的心开始尽情地呼吸春天的空气。陈汉元说当时的感觉是“终于把又脏又重的破棉袄脱下来了”。

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1980年4月,中央电视台和日本佐田雅仁企画签订合拍电视纪录片协议,计划从长江上游岷江开始拍摄,直至长江入海口崇明岛。中方先前决定不编版本,由日方编辑,成片后译成中文版。但日方迟迟没有编出来。

时任中央电视台总编室主任的陈汉元受命负责这项任务,并担任总撰稿人,编出了轰动一时的《话说长江》。

要为观众服务,为“人”服务,陈汉元定下了这部纪录片的基调――

他要求纪录片在制作形式上采用章回评书体,每集一个主题,结尾时留下“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的悬念,尊重国人的欣赏习惯。

他强调避免口号式的说教,用事实说话,让观众通过影像与声音燃起强烈的爱国热情。

他推动纪录片定时播出,每周日晚上七点四十五分播出一集,与观众之间形成良好的“约会”机制。这在当时是一大创举。

他提出要设置主持人,拉近作品与观众的距离。并且特别找来话剧演员陈铎,不仅因为陈铎的亲和力,更重要的是“他头发白,显得有分量”。历史记住了陈汉元对电视主持人事业发展作出的努力,1998年4月,中国广播电视学会主持人研究委员会为他颁发了“特别贡献奖”。

他和《话说长江》总编导戴维宇组织在全国范围征集纪录片所用曲子的歌词,并举办《话说长江》专题音乐会。时任沈阳军区歌舞团创作员的胡宏伟成了幸运儿。

1981年,胡宏伟到江南采风。坐火车行进在南京长江大桥上时,看到长江的宽广,创作激情顿时燃起。“当时,我想到了长江遥远的源头,想到长江已奔流了千万年,心头涌上两句词:‘你从雪山走来,你从历史走来。’但再往下就没词了。”

《话说长江》播出时,他一集不落,对长江的了解也越来越深刻,“我记起片尾浩瀚的长江口,想起‘你向东海奔去’;还有长江三峡的落差造成江水汹涌澎湃,正是‘惊涛是你的气概’。”酝酿了两天,胡宏伟一口气写下了两段共18句歌词。

结果,他的《长江之歌》胜出,气势恢弘的词与曲,影响了一代人。

作为解说词写作的一把好手,陈汉元用独特的语言魅力,让观众获得美的享受:

长江流域有许多湖泊,打个比方吧,如果说长江是一条长长的藤,那么这众多的湖泊就是这长藤上的一个又一个的瓜。由西往东数,这是第一个大瓜――洞庭湖。

如果说重庆的地形像一条长长的舌头,那么朝天门就是舌头尖了。

云是海,海是云,这是名副其实的云海。然而,还是在峨眉山,这厚厚的云层,不禁使人联想到辽阔的松辽平原――春天已经来临,深翻的大地,积雪尚未消融……

这样的解说词写作风格,延续到了《话说运河》。《话说运河》的解说词写作是个集体作业,陈汉元被分配写前两集,这就意味着他要说明白运河到底是什么,在中国社会发展史上处于什么位置。

这是个苦差,难以下笔。陈汉元琢磨了好一阵,但不得要领。

某天凌晨三点左右,他还在苦苦思索,站到贴在门后的地图前,看看运河要经过哪些城市。突然他想比划比划运河和长城哪个长,这一比划不要紧,一撇一捺,“当时觉得世界太美好了,自己好像变成爱因斯坦了,变成牛顿了”。

这“一撇一捺”,让参与解说词写作的作家汪曾祺惊叹不已,“太妙了!这让我们其他写解说词的人有了‘定音鼓’,心里有谱了”。

“人”的发现并深入人心,让包括陈汉元在内的创作者更加重视人的存在,尊重人的价值。《话说运河》的主持人不仅采访领导干部、水利专家,还让运河船工等普通人发出自己的声音。

在“戏”外,陈铎开始体验到了被别人“发现”的滋味。在京郊拍摄《话说运河》时,有天已经过了晌午,摄制组还没有就餐,大家来到路旁的一个餐厅,服务员正在打扫卫生,摄制组工作人员上前询问是否可以找点吃的,被服务员以“打烊了”为由拒绝。

这时,陈汉元把陈铎推了出来。服务员惊呼:“你不是什么长江里的那个人吗?”就这样,跟服务员混了脸熟的陈铎发挥了一把“名人效应”,帮摄制组解决了当务之急。

“人”被升华

陈汉元说现在不逮野兔改拍野兔了

为纪录片创作解说词是陈汉元的看家本领,但有一天他果断地把自己否定了,“不玩了”。

他说这叫“与时俱进”,是因为“思想得到了进一步的解放”。

1989年,大型电视纪录片《望长城》开拍,已成为中央电视台副台长的陈汉元担负起制片人的重任。

谁来扛起总编导的名号?陈汉元决定招标,“让优秀人才冒出来”。这是中央电视台内部通过招标模式竞选人才的头一回。

时任中央电视台军事部主任的刘效礼拍了拍胸脯,上!

经过一番权衡,中央电视台决定将担子压到刘效礼身上。“壮士出征”前,陈汉元讲了两点意见:要多拍摄长镜头,增强画面的真实性、可信性;要重视同期声,“镜头盖一摘下来,话筒就要同步打开,给观众一个有声有色的、完整的世界”。

大量运用同期声,意味着陈汉元的解说词创作“英雄无用武之地”,但是这样的“开明”助推《望长城》达到了全新的艺术高度。

“《望长城》全方位地遵循了纪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改变了长期以来电视屏幕主观意识强、说教味浓的局面,为中国电视纪录片恢复纪实本性发挥了重要作用”,纪录片研究学者石屹总结道。

1983年,陈汉元参与创作的纪录片《雕塑家刘焕章》直接让“人”成了作品的主角,“塑造了一个有理想、有个性、忠于艺术而又有丰硕成果的中年知识分子形象”。而到了《望长城》,普通人,特别是只字不识的农民兄弟,走进了镜头,成了作品的“主人”。

陈汉元开始走向幕后,以理念影响着纪录片创作,而他对“人”的认识进一步深化――

他说,创作纪录片,要把观众当成谈恋爱的对象来看待,因为只有这样,创作者才会努力寻找有意思、有意义的话题,并用聊天的方式和对方亲近。

他说,要创作一部好纪录片,就要让片子充满故事性。如果碰到的题材具备了完整的大故事,有头有尾有起伏,这是上等的好;如果没有大故事,就要尽量让片子有若干个小故事,并把这些故事有机地串联起来;如果某个题材确实没有多少故事性,也要抱着讲故事的心态来讲述。

他说,纪录片的终极目标是能对人产生些许影响,让人们形成和改变对某个事物、某个现象、某个人的看法,“就像是一块石头扔进了池塘里,产生的涟漪越大、越远,就越好;不要像一个烟头扔在了小水塘里,连扔的人都听不见那‘嗤’的一声”。

他说,创作的一个重要标准是“说人说事不说理,道在其中”。不需要直接的说教,也不需要直白的挑明,道理自现,真理自明……

“以前把镜头对准群体,是一个大到数以百计的合影,现在变成‘人’的特写,重视个人命运的真实走向,这是非常了不起的进步”,陈汉元说。

而DV的问世,意味着普通人不仅能被“武器”掌握,而且还掌握了“武器”。自从发现DV是个好东西,陈汉元就到处为其鼓与呼,并担任DV赛事的评委会主席。他说,DV出现后,专业性电视纪录片的镜头在对准“人”之外,开始对准所有的生命以及人类赖以存在的环境。“人”被升华了,关注生态,关注生命,正在成为一股强劲的潮流。

“现在开始拍野兔子,拍野兔子是怎样生活的,是怎样繁衍后代的,人类的哪些行为对野兔子的生存是有危害的。不像以前,不是去拍兔子,而是去逮兔子,跑不赢你,就找个树桩等着逮你”,陈汉元说。

“人”被诉说

蔡琴说这首歌就是为我写的

时代的变迁成就了陈汉元,他也紧紧抓住了时代投射的一缕缕暖阳。

他出生在浙江乐清的贫苦农家,父亲“斗大的字识不了一麻袋”,小时候他没有鞋穿,袜子压根儿没有见过。新中国的成立,让他得以获得人民助学金完成了学业,迈进了华东师范大学的大门。

改革开放,让他积郁许久的才华喷薄而出。

“我深知自己天资不聪,因而必须笨鸟先飞,多多地读,多多地听,多多地看,多多地想,还要多多地记。见他人之所见,历他人之所历,而言他人之不曾言、不能言、不敢言”,他说。

陈汉元对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始终尊敬。1978年,他跟随邓小平访日,担任报道组负责人和撰稿。在他看来,邓小平胆识过人,能准确地为当时的中国把脉。

在电视纪录片领域,陈汉元有自己的不二位置,“他是领军人物”,石屹说。

1995年,石屹在复旦大学攻读研究生时,把电视纪录片作为自己论文的研究方向,拟定了20多人的采访提纲。在采访过程中,她逐渐感觉到陈汉元在电视纪录片领域占有的分量。于是几次相约,两人终于在上海谋面。

尽管已经迈进古稀之年,但在北京乾元汉韵传媒有限公司影视事业部总监罗思眼里,陈汉元依然充满了激情,对作品保持着极高的敏锐度。

“我跟他聊关于拍摄福建永定客家土楼的纪录片,他说这个纪录片必须要向观众说明土楼如何处理隔音问题,排水系统是怎样的,如何有效地防火,邻里之间的矛盾如何化解等,最终要归结到‘和谐’的理念上。他还说千万不要拍成了地理风光片,要拍文化片。这一下子让我们有了方向”,罗思说。

陈汉元的才华,还得到了台湾歌唱家蔡琴的赏识。

1996年,李少红拍摄电视剧《雷雨》,力邀陈汉元创作一首主题歌。陈汉元选择站在繁漪的角度,探究这个女人的内心世界,“她的终极目标是很传统的,希望能嫁给一个好人,然后和他白头到老”。于是,一个女人对情感的咏叹汩汩而来:

孤独的我在梦里寻觅/不知道寂寞的你是否愿意牵着我的手/那多情的阳光,温暖了我和你/在你的耳畔,我要悄悄对你说/你是我过河的一叶扁舟/你是我登高的一把扶梯/我把生命深埋在你的怀里/落下了滚烫的泪/一滴一滴,是我是你/我要把心底的一句话告诉你/我一无所有/只有我自己/不给别人,不给别人/一生都给你

这首《一生都给你》,由蔡琴演唱,并且成为她颇为钟情的一首歌。她告诉陈汉元:“我觉得这首歌就是为我而写的,写的就是我。”

现在,“老爷子”还是忙上忙下,罗思跟他约了好几次,都不得不更改时间。每次时间有调整,他都会早早地给罗思打电话,表达歉意。一旦确定了见面时间,会发短信告知自己的详细住址,见面时到门口相迎。

陈汉元给人以天然的亲切感。遵照他老家的传统,喊同辈要矮着一辈喊,所以他叫夫人一会儿站在子女的角度喊“妈妈”,一会儿又站在小外甥的角度喊“姥姥”,让夫人为他忙得不亦乐乎。

陈汉元有着独特的语言魅力。再复杂的问题,他都能用形象、浅显的话说透彻。

73岁了,处于人生的什么阶段呢?他娓娓道来:

三个老头在小区花园里聊天,感慨记忆力不行了。第一个老头说,我刚跑回家,但想不起自己回家要干什么。第二个老头说这不稀奇,我住四楼,每次走到二楼都要休息一会儿,这一休息不打紧,我忘了是要上楼还是要下楼。第三个老头一拍桌子,说这算什么,我比你们小三岁……对了,刚才谁在敲门啊?其他两个老头说,没有啊,是你在拍桌子。

陈汉元说,自己就是那第二个老头,“处在老年痴呆的初级阶段”。他担心自己不知道是要上楼还是要下楼,就把家搬到了二楼住。

把“一撇一捺”写了一辈子的陈汉元,正在北京五棵松附近一座公寓的202房间,写着属于他的那个“人”字。

(本文写作参考了石屹女士著述《一撇一捺――陈汉元访谈》,特此致谢)

2008年12月24日
第39期总第15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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