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宝九年(976年)正月,南唐亡国之君李后主被宋兵押解到了汴京。他??惶惶,白衣纱帽待罪于明德楼下,听候宋朝天子的处置。其时天下虽已粗定,但太原的北汉尚未归命,北方的辽朝虎视眈眈,石敬瑭割让给辽朝的燕云十六州也未收入版图,江山尚未一统,稍有疏忽,社稷便可能毁于一旦。为了笼络人心,赵匡胤把已经稽
虽然也是朝廷命官,虽然也有俸禄收入,但李后主的处境与亡国前相比,不啻有霄壤之别。后主生于帝王之家,长于绮罗丛中,过惯了仆从如云、钟鸣鼎食的奢侈生活,如今靠微薄的薪俸度日,难免左支右绌,倍感拮据。那些汲汲于仕进的江南旧臣早已恩断义绝,视他如陌路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只有此时才体味得最清楚。“往事依稀浑如梦,都随风雨到心头。”每当月白风清之夜,后主便辗转不眠,怀念在江南的那些岁月,一阕阕婉转浏亮、音韵凄楚的词于是从他的笔下泻出:“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但如今国在哪里?家在何处?“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作了俘虏,俯仰由人,郁郁寡欢,自然难免两鬓添霜,腰肢瘦损了。千里江山系魂魄,别时容易见时难,他只有在梦中重温江南那段刻骨铭心的生活了:“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但是一觉醒来,梦中所见都成了镜花水月,不禁潸然泪下:“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尽管如此,他还是为此而满足:“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这年十月,刚刚50岁,一向身体健康的赵匡胤突然驾鹤西去。相传他的弟弟赵光义为了篡夺帝位,不惜骨肉相残,鸩杀了自己的兄长,这就是历史上的“烛影斧声”事件。赵光义自知弑君篡位,舆论纷纭,于是即位伊始,便小恩小惠,笼络人心,下诏废除了后主违命侯之号,改封为陇西郡公。这在太宗赵光义不过是举手之劳,却使困境中的后主看到了希望,他试着给天子上书,诉说自己生活贫窭,箪瓢屡空,赵光义爽快地“诏增给月奉,仍赐钱三百万。”一次,赵光义去崇文院观书,特意召后主前往,让他随意翻阅,并关照他:“闻卿在江南好读书,此简册多卿之旧物,归朝来颇读书否?”(《宋史・世家一》)后主天真地以为,天子圣明,皇恩浩荡,自己可以安然无恙度过余生了。
可惜的是乐极生悲,好梦难圆。当李后主还沉浸在喜悦当中时,厄运又一次降临。自诩视妻妾似脱屣的宋太宗赵光义,其实是个好色之徒,后主之妻小周后风流靡曼,绰约多姿,赵光义垂涎已久,恃势将她奸污。《南唐拾遗记》说:“李国主小周后随后主归朝,封郑国夫人,例随命妇入宫。每一入辄数日,出必大泣,骂后主,后主多婉转避之。”《野获编》一书则引元人的诗说:“江南剩得李花开,也被君王强折来。”也暗指赵光义强迫小周后荐枕一事。小周后因失身而大骂后主不能庇护妻子,后主因不敢与天子抗争而躲避妻子,均在情理之中。痛苦、悲愤、惶恐,却又无可奈何,无怪乎后主在给金陵旧宫人的信中说:“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默记》卷下)了。“洒尽满襟泪,短歌聊一书。”百无聊赖,心力交瘁,他只能在诗词中排遣满腔愁绪:“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这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后主那些怀念故国的诗词固然使赵光义不快,而导致其杀身之祸的则是他在府第为自已祝寿和那一首荡气回肠的《虞美人》词。太平兴国三年(978年)七月七日是后主42岁初度,也是天上牛郎织女相会,人间穿针乞巧的日子,“后主在赐第,因七夕命故妓作乐,声闻于外,太宗闻之大怒。”(《默记》卷上)而后主又触景生情,悲从中来,写出了“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诗句。诗词传入禁中,赵光义更是怒火中烧,他本是忮刻褊狭之人,为了传位于子,连弟侄都要赶尽杀绝,自然也不能容忍后主怀念故国。尽管那些伤春悲秋的词对宋朝没有任何威胁,更何况后主手无寸铁,但赵光义还是不肯放过他。当时后主一举手一投足都在监视之下,就在祝寿这一天,赵光义派南唐旧臣徐铉去探听消息,而后主不合时宜地说出了“当时悔杀了潘佑、李平”(《南唐拾遗记》)的话,惹得赵光义杀心陡起,决意要置后主于死地。原来潘、李二人是南唐大臣,只因直言谏诤,触怒后主,被投入狱中,李平悬梁毙命,潘佑自刎身亡。从此忠良缄口,宵小横行,南唐局势急转直下,终至覆亡。正当祝寿宴会觥筹交错,丝竹迭奏之际,赵光义派秦王廷美送来了牵机药。“牵机药者,服之前却数十回,头足相就,如牵机状也。”(《默记》卷上)后主毫不怀疑天子送来的是美味佳酿,接过来便一饮而尽,可怜一代词人顷刻之间便手足抽搐,赍恨长逝,他留下的那些诗篇也成了千古绝唱!
山河含悲,草木殒涕,后主死后,“南人闻之,巷哭设斋。”(《江南别录》)赵光义假惺惺地赠以太师衔,追封吴王,以厚礼葬于洛阳北邙山。后主在政治上昏庸无能,但在文学艺术上却是当之无愧的巨匠!
(作者单位:河南省社会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