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燕红还记得她生儿子那天晚上丈夫王怀礼赶牛车送她去医院的情景。通往县城的沙石公路沿着四棵树河,那也是当年父亲马来新用马车送她的那条路,也是在晚上。婆婆和嫂子陪着。她们都奇怪马燕红不哼哼唧唧,孕妇临产都要闹的。马燕红抱着圆鼓鼓的肚子满脸幸福的样子。大哥要用拖拉机送,村里的人甚至要用小货车送,
天很快就黑了,升上天空的是星星,不会有月亮了;星星那么大,快要掉下来了,跟熟透的苹果一样。孕妇安安静静,婆婆和大嫂就不操那么多心了,很快就打起了呼噜。公牛迈开大步,走得稳当结实,蹄下很快溅起火星。那是马蹄才有的景象,丈夫兴奋地嗨了一声,马燕红和马燕红肚子里的胎儿也嗨了一声,马燕红就愣住了,她以为是幻觉,她静下心,她就感觉到胎儿的力量,她再次看那些一起一落的火星,她就认定她要生儿子了。王怀礼就说:“儿子女儿都一样。”王怀礼说话的口气像个城里人,王怀礼没说出来的另一句话就是:城里人只能生一胎,咱们可以生两胎,咱们还可以再生。这已经让马燕红很满足了。马燕红就让丈夫把车赶快一点,丈夫以为她要生了,后来发现不是,马燕红坐起来了,马燕红数那些一起一落的火星。牛跑起来颠得厉害,踏起的火星又大又亮,跟铁匠铺一样,王怀礼很紧张,反复提醒肚子肚子肚子里的娃娃。马燕红不理他,马燕红跟巫婆一样两眼炯炯有神,嘴里念念有词,后来王怀礼才知道马燕红念叨的是将要出生的孩子的名字。当公牛踏起最大最亮的火星时,马燕红就把孩子的名字喊出来了,理所当然地是星火,“王怀礼听见没有,王星火,王星火是咱们的儿子。”王怀礼说:“是孩子,目前还是孩子,应该叫孩子。”
这是哈萨克人的习俗,哈萨克人给孩子取名的时候,父亲用燧石打,边打边默念孩子的名字,当火星出来时就把孩子的名字叫出来了。妻子给未出生的孩子起好名字,就安静了,就躺在俩呼呼大睡的女人中间,就很骄傲地讲叙草原上古老而庄严的命名仪式。王怀礼就不停地赞叹,进而赞美;最后夸奖王星火是个好名字。
马燕红还记得接生的医院就是当年给她刮宫的那家医院。后来母亲来了,父亲马来新也来了。马来新边走边看,走到产房时马来新惊讶得说不出话,马燕红明白父亲的心思,这个秘密只有她和父亲知道,她笑着告诉父亲:“我生了儿子,名字都起好,星火,王星火。”女婿也说:“她一路上就念叨这个名字,这是个好名字,我都起不了。”马来新就笑起来,马燕红看见父亲是如释重负的开心至极的笑。
当人们把丈夫的尸体抬回来时,马燕红没有嚎啕大哭,马燕红不知从哪里拣两块黑石头,在丈夫的身边一下一下击打,每一下都打出了火星。儿子王星火就跪在大人跟前,马燕红嘴里就喊着儿子王星火。死在外头的人不能进村,灵棚就搭在村口。医院给王怀礼整过容。大哥和村里的男人们给王怀礼擦洗身子,穿好衣服。他们见过王怀礼的伤口。公安人员给他们介绍过案情。尸体被发现时案犯早逃走了,立了案能不能侦破不好说。但凶器很简单,就是石头,戈壁就是石头,从词的含义到形态都是石头。男人们抬尸体回来,看见马燕红拿着两块黑石头,男人们都惊呆了。马燕红就在男人们跟前,带着儿子王星火,一下一下拍击黑石头,每一下都能打出白煞煞的火光,太阳底下的火光从来都是白煞煞的,不细心看就看不出来。马燕红就在男人们跟前,男人们全都看见了石头打出来的火光,男人们就反应过来了,不再像木头人一样站着不动,就动弹开了,就把王怀礼抬进灵棚。马燕红和儿子王星火到灵棚里守灵。有棚子遮着,光线暗些,马燕红打出来的火光就亮多了,就像一盏灯。
男人们喝茶抽烟,等着吃饭,就悄悄议论:“男人是石头砸死的,她还攥着石头跟敲锣一样,叫人头皮发麻。”“她不知道凶器是石头,去给她说一哈(下)。”正要去给马燕红说一哈(下),马燕红的声音大起来,把石头的击打声压住了,全都是王星火王星火。男人们就愣住了。“她这是啥意思,她一个劲喊儿子王星火王星火,好像生娃呢好像不是死人。”抽烟的喝茶的全都扭过头伸长脖子朝灵棚那边看,全都看见马燕红手里捧着一盏灯,马燕红击打石头的幅度不大,用的是暗力,一张一合,打出的火却不是,黑石头多少含着铁,也可能就是铁矿石,马燕红在村口路上随便拣的,没想到打出的火光跟铁匠铺里一样,一张一合,哗一下就亮起来了,从外边往棚子里看就像是捧着一盏灯,嘴里喊着儿子王星火,儿子王星火就跪在大人跟前,一身孝,挂着泪,哭得都没嗓子了,眼睛迷迷糊糊看啥都是一片混沌。“娃哭懵了,哭迷瞪了,娃这么小小点,他爸就把娃丢下了,把娃吓坏了,喊叫喊叫就把魂喊回来了。”“就要他妈喊哩,他妈喊才认哩,王怀礼才能走安生,要么不安生,墓堂就是天堂就是人最后安生的地方。”
人生就这么回事。
九月初,儿子王星火按时上了学。在县城某小学上一年级。奶奶守摊子。住不起砖房了,搬到土房子里,差不多到城外边了,都跟庄稼地连在一起了。好一点就是院子里有菜窖,可以拉车子进去。也用不起大板车了,就用架子车,也用不了大麻袋,就用蛇皮袋子。一个礼拜出去两三次。小毛驴驾车。王星火放学就赶快做作业,做完作业就跟奶奶一起守摊子。小家伙会算术、算账比大人快。
马燕红隔天出去。马燕红守摊子的时候,奶奶就跟王星火待家里。奶奶做饭,王星火给妈妈送饭。小毛驴在院子里吃草乱叫。小毛驴比牛差远了。马燕红原打算还用牛,看了几头,都看不上,大概是以前的大公牛太出色了,也可能见了牛想起伤心事,就买了小毛驴。其实驴很听话很能干,女主人完全把它当牲口看,不贴心,驴就很委屈。驴并不蠢,驴听见人家蠢驴蠢驴地议论它驴就愤怒了,长一声短一声叫起来,全是怨气啊。女主人就抽它:“叫丧啊叫,你爹死了?你娘死了?”驴就噎住了,大瞪着圆眼,泪都要下来了。女主人没用鞭子,用苜蓿,抽完了,还把苜蓿切碎拌在木槽里叫它吃,它吃得下去吗?驴想告诉女主人驴并不蠢,驴从女主人的神情就可以看出来女主人对原来的牲畜有多么好,驴也可以推断出它的前任有多么优秀,驴一下子就正经起来,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期待。驴就叫起来了,不是那种发情的叫,而是长一声短一声的歌唱,常常有人停下来侧耳倾听。这些人都是外人,过路人,引起他们的注意相当重要,至少可以证明驴子不笨。已经有人称赞它了。当然是对女主人说的,“它要能说话它就能上台比赛。”“能上电视。”女主人就瞅它一眼,“它当不了演员,它只能干活。”主人完全把它当劳力了,不过没指责它。驴在找理由。还有一点很重要,主人没阻止它唱歌。许多能歌善舞的牲畜在主人的皮鞭下丧失表演的天赋,沦为单纯的苦力。驴这么想就很知足了。
周末的时候,小主人就带它到野外去吃草。它唱了,还打滚了。驴子的舞蹈就是满地打滚,驴子不会像马那样只会在草地上滚,驴子可以到处打滚,沙地乱石滩,盖满浮土的路面,驴子多投入啊,不同的场合会滚动出不同的声音,显示出不同的角色。小主人乐坏了,乐完了也就忘了。小主人除过上学,帮大人干活,礼拜天的时候就端着望远镜到房顶上往远处看,看好长时间。
平房顶上可以晒东西,堆杂物,夏天还能睡觉。院子靠墙的地方有梯子,王星火的业余时间就在房顶上度过。
王星火端着望远镜看南边的大戈壁。他不知道为啥要看戈壁。望远镜稍抬高一点就把天山收眼底了,还有四棵树河出山的那个大峡谷,峡谷的东侧是黑森林,西侧是草场,太阳一出来就照在那地方,大公牛就是在那里吃了灵芝草。王星火长大以后才知道灵芝草与牛的关系。目前他还不知道,他只知道公牛在那里发现了好吃的东西,不用说就是优质牧草,比如苜蓿比如燕麦比如羽毛草。这些草他都看到了。可他还是把镜头投向了茫茫大戈壁。准格尔盆地是一圈一圈圈起来的,从山前浅草带到戈壁荒漠带,再到绿洲深草带,再往前就是茫茫沙漠了。他的家就在大峡谷的出口,四棵树河的西岸。镜头在村口停一下,就跳开了,一下子就投向了村庄与县城之间辽阔的大戈壁。他看到的全是石头。有白的有灰的有青的,有红的也有黑的。他的目光就停在黑戈壁上。他看到了一块块黑石头。妈妈就是拍着黑石头喊他的名字。他实在不明白黑石头有啥好看的,他这么一遍一遍地看。有时他会把望远镜对准太阳,太阳跟汽球一样快速膨胀,立即爆炸,嘭!一下子就黑了,可以听见太阳的碎片跟打碎的瓦盆一样哗啦啦掉下来,掉了好长时间。他眼前才亮起来。太阳小多了,也跑远了,一个劲地晃,跑太快,就喘,就晃着身子喘气,再爆炸一两次太阳就炸没了。王星火就不再用望远镜看太阳。望远镜是高科技,给太阳使用高科技是欺负太阳呢。王星火不能再欺负太阳了。爸爸活着的时候教育过他,他端着鸡鸡对太阳尿尿,爸爸就训他:“这样对太阳不礼貌懂吗?”他不懂,也不服气,爸爸就吓唬他:“太阳一发火就把你鸡鸡烧糊了。”他是儿子娃娃,他可不是吓大的,他鼓头鼓脑的,一点也不害怕。爸爸就变个法子:“小鸡鸡不能在大鸡鸡跟前撒野,太阳就是天上的大鸡鸡,你仔细看,看看你的鸡鸡大,还是天上的鸡鸡大。”他就掏自己的鸡鸡,连卵蛋都摸出来了,他穿的开裆裤嘛,他就叫起来:“太阳没有蛋蛋。”他已经让大人套住了,大人就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好孩子你真聪明,你真懂事,你真是爸的乖儿子,你知道太阳应该有个蛋蛋,你就要有耐心,从天明看到天黑,再从天黑看到天明,明天你再告诉大人你看到了啥?”
王星火真是个听话的孩子。从天明看到天黑看着太阳落下去,晚上大人睡觉他不睡他趴被窝望着窗外。妈妈说什么他都不理妈妈,妈妈就问爸爸:“你给娃灌啥洋米汤啦,娃瓷不登登像个瓷锤。”“娃娃伙不瓷叫你瓷呀,你好像没做过娃娃伙,你好像一晚上长成个大婆娘。”爸爸头上挨了两鞋底,爸爸先睡了,妈妈也睡了。灯灭了,外边反而亮了。月亮出来了。王星火就盯着月亮。中间打过盹,也可能睡着了,没人知道,他把月亮盯死死的,月亮也不敢含糊,月亮浑身上下紧绷绷的,直到天明往下落都那么圆那么紧,太阳紧跟月亮后边就上来了,跟压翘翘板一样,一头下去另一头上来,王星火同时看到了太阳和月亮,王星火就摸一下自己的卵蛋,王星火还是个娃娃,王星火一下子就明白太阳月亮是老天爷的两个卵蛋。
等大人醒来,王星火已经端来洗脸水,王星火早早把尿盆都倒了。大人只问他一句:“看清楚啦?”他恭恭敬敬地答大人的话:“看清楚啦看清楚啦。”马燕红就喊叫:“大清早又给娃灌洋米汤哩。”王怀礼就说:“我管教我儿哩,我要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水有多深,这都是做父亲的责任,女人家就不要乱喊叫了。”王怀礼说到这里,就一伸手,儿子王星火已经泡好了茶,把茶缸递上去,双手递的,王怀礼端上茶缸噗噗吃两口,瞅一下马燕红,就在王怀礼喝茶的功夫,马燕红发现今早晨该她做的事情全让儿子王星火给做了。王怀礼给儿子王星火递个眼色,儿子就给大人打个招呼退出去。不等王怀礼吭声,马燕红绷不住了:“我咋这么糊涂?你管娃哩,我还当你给娃灌洋米汤哩,我还拿鞋底抽你,你也抽我两下,拿大耳光子抽,使劲抽。”王怀礼就笑:“你看我是打老婆的人吗?赶紧做饭,我饿啦。”马燕红就去厨房做饭,边做边嘀咕:狗日的王怀礼,以前咋没看出来哩?男人就是男人,男人就是厉害!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插图:郭红松
每年夏天都要把牲畜赶进山里放上几天。那些天,真是天堂一般的日子,那是王星火第一次跟大人进山。父亲、大伯,还有村里许多男人,当然包括一些孩子,要在山里待一个多月,让牲畜起一层厚膘,就可以在秋天使用,就可以度过漫长的冬天。常常会求助于夏牧场的蒙古族哈萨克族牧民,牲畜容易走混,容易生病,在天山深处,碰上谁都会倾力相助。然后煮肉喝酒热闹一番。一直闹到晚上,围着篝火,大人们讲各种离奇古怪的故事,远处有一声一声狼嗥,还能看见狼蓝幽幽的眼睛,一闪一闪。孩子们不但不害怕还很兴奋,这就增加了故事的气氛。有个哈萨克歌手边唱边讲,讲的是乌古斯汗,乌古斯汗吃了母亲的初乳就不再吃奶,就吃生肉,吃饭喝麦子做的酒,就开始会说话了。四十天后,他就长大了,走路了,玩耍了。他放牧,骑马,打猎,他长成一个青年,他开始祈祷上天,直到夜晚,天上就降下一道蓝光,这光比太阳还灿烂,比月亮还明亮,这蓝光里独自坐着一个少女,乌古斯汗就娶了她。她就给乌古斯汗生了三个娃娃,都是顶天立地的儿子娃娃,老大就叫太阳,老二就叫月亮,老三就叫星星。又有一天,乌古斯汗去打猎,看见一棵树,树洞里独自坐着一位少女,乌古斯汗就娶了她,她就给乌古斯生了三个儿子娃娃,老大叫天,老二叫山,老三叫海……王星火就把这个故事跟父亲联系在一起。儿子王星火眼中的父亲形象就十分高大十分完美了。
那都是去年夏天的事情。才过了一年父亲就不在人世了。王星火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葬礼的第一天,他就没眼泪了。大人们都说这娃娃不知道顾惜自己,拼着命哭啊,一顿饭功夫就把嗓子哭哑了,就把眼泪哭干了。第七天下葬,他都没有泪没有声音。他听母亲用石头击打出来的他的名字。然后他就上学去了。他在同学中显得很孤单。
在市场上他就不这么孤僻,跟大人们又说又笑。奶奶年纪大,算账不行,他就算账。可奶奶招揽生意的本事比他大,奶奶嗓门不大,奶奶就晃着洋芋、皮芽子、胡萝卜、洋柿子,笑眯眯地,奶奶还叮咛孙子,不要吊个苦瓜脸,吊时间长了你就成苦瓜啦,就娶不下媳妇啦,奶奶叮咛孙子:要笑眯眯的,要么人家就不买咱的菜,你是碎娃你要嘴甜,大人就爱听。他嘴再甜也抵不上奶奶的动作。奶奶就说:“你是个娃么,你不要急么,慢慢学,一点一点学,就学哈(下)啦。”
妈妈也奇怪奶奶一辈子没进过城,一辈子待在山底下,都六十多岁了,妈妈还操心奶奶能不能帮上手。奶奶一定要去城里帮媳妇,谁都劝不住,儿子死啦,她不帮媳妇谁帮呀,我又不是纸糊哈(下)的。奶奶就来了,往摊子上一坐,一会儿举着洋芋,一会儿举着皮芽子,洋柿子、黄瓜、胡萝卜,每一样菜她都要举起来,双手举着,就像庙里上供品。奶奶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赶庙会,没庙会她也爱往庙里跑,把儿女们孝敬的好东西全转个手贡献给寺庙了。这也练就了一套精湛的上祭品的功夫,只要她老人家把菜往你跟前一举,你马上就有了一种轻飘飘的神仙般的感觉,你就想享用这人间的供品,那些从奶奶跟前经过的顾客都忍不住停下来,看着这老太太,多么慈祥的老人啊,多么真挚热忱的眼神啊,人家老太太压根就不喊叫,就让你看一眼,你就看上了,就买下了。马燕红都忍不住了,“我好歹都在城里混好几年了,我咋就不如你了。”老太太就说:“我是你婆婆,跟你亲娘一样,长一辈呀,吃的麦子比你吃的盐还多。”老太太的打扮也有讲究,去参加红白喜事去逛公园大街,就穿上马燕红买的城里老太太流行的好衣服,一尘不染,很精干的一个老太太;出去摆摊有专用的工作服,这是马燕红开玩笑叫的,一个蓝布大褂,早该扔了,老太太死活不答应。刚开始马燕红也没在意。父亲马来新来看她,就在菜市场聊一会儿,给小外孙带些糖果,饼干,亲家也聊一会儿,问个好,马燕红送父亲马来新走到市场外边,父亲马来新就教训女儿:“你婆婆那么大年纪了,给你帮忙你就让老人穿那么差,你不害羞我可脸上发烧哩。”马燕红回去细细一看,婆婆那身蓝布大褂还真有意思,介于不干不净之间,就是旧,绝对是旧衣服不是脏衣服,马燕红记得她用洗衣粉洗过,再怎么洗就是洗不净,洗了跟没洗区别不大,她还是洗。父亲马来新一顿教训,更坚定了她的决心,她非扔掉这件蓝布褂子不可,她刚说两句,婆婆一句话就把她截住了:“我穿个白大褂跟医生一样,我穿套礼服跟贵宾似的,像个卖菜的吗?娃娃你太嫩了,也别听你爸瞎嚷嚷,刚才他那眼神我看见了,男人懂啥呀,就知道使牛性子,跟这个世界隔了一层。”老太太把蓝布褂往身上一套:“娃娃,我叫你洗你再洗,我不吭声你也别叫花子缴公粮假积极。”老太太摆摊去了,马燕红在后边跟着。老太太有一整套的办法。老太太不让马燕红洗菜,不要洗,就带点土带点沙子,那些洋芋皮芽子胡萝卜洋柿子就土头土脑,那些绿叶叶菜的根上都带着泥,泥干了也不让剥,就沾在上边,也不给绿叶叶菜洒水。婆婆告诉马燕红:“洗干干净净是哄娃娃伙,娃娃伙眼窝子浅,遇上眼窝子深的人你就哄不住了。”婆婆指的是那些中老年妇女,这伙人是买菜的主力,很挑剔,挑到婆婆跟前就算遇上对手啦,婆婆也不那么客气,依旧是那种寺庙里练就的贡献祭品的动作,但绝不罗嗦,一口价,任你说东道西,不干净啦,蔫啦,婆婆不接话,一双瘦骨嶙嶙的裂开许多口子的手举着洋芋皮芽子胡萝卜洋柿子,一声不吭,举一举换一换,顾客离开了,老太太绝不恳求,老太太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老太太知道顾客走不远就会返回来。马燕红还真没这本事。按她的风格,收上来的菜先拉到租住的地方,收拾干净,再拉到菜市场,还要扯嗓子叫喊,好话说尽,那个累呀,没法说。老太太把做生意当成逛庙会了,游戏化了。关键是不累。婆婆媳妇都不累。
儿子王星火从望远镜里看到了一棵树。儿子站房顶朝马燕红招手,马燕红上去,马燕红就看到了那棵树。马燕红一只手端着望远镜,另一只手搂着儿子王星火,越搂越紧。儿子整整看了三年,风雨无阻雷打不动,那棵树就好像是儿子看出来的。马燕红揪住儿子的耳朵,两只耳朵都揪住了,左看右看,好像不认识儿子了,最终还是认出来了。
“儿子你真了不起,那棵树让你给看出来了。”
儿子跟个小大人一样,脑子那么冷静,小家伙从地上拿起望远镜,朝大戈壁上看,边看边告诉马燕红:“你就没好好看嘛,我能把树看出来吗?那是牛吃的好东西,从地底下长出来啦。”儿子王星火把望远镜往马燕红手里一塞:“好好看,看仔细一点。”
这回马燕红看清楚了,马燕红也硬了,一动不动,整整一下午,婆婆叫她都没动,儿子王星火告诉奶奶:妈妈不认真,我训了她两句她就认真啦,要在学校的话老师非罚她写作业写100遍不可。奶奶就带王星火去摆摊。马燕红天黑才下来。
第二天,奶奶在家休息,马燕红带上儿子王星火赶上毛驴车到大戈壁去了。
一大早出发,下午两点多才赶到戈壁深处那个大坑。也就一人多深,当年丈夫挖的,马燕红来过。牛带着牛黄就从这里进入大地。坑被重新掘开,找不到牛和牛黄,丈夫王怀礼就被害死在这里。大戈壁上这么一个坑,其实没多么深,小孩都能爬上来,冬天可以积好多雪,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刮到南,在如此开阔的空间风速会越来越快,戈壁滩基本是平展展的,一点褶都不打,跟水泥地板一样,疾风那么顺,一泻千里地扫荡着,突然出现一个坑,风就被撕开一个口子,大地就号叫起来,大地被吹响了,所有刮过去的风再也不完整了。风之后是雪,雪留下来,风里的草籽树种也落下来,就生根发芽就慢慢地长,长起来,长到坑外边已经两三米高了,就出现在孩子的眼睛里,孩子看了整整三年,孩子关注了树成长的全过程。
儿子王星火相信树就是牛吃的那个好东西。牛在天山草原吃到灵芝草的那天,儿子王星火也从大人那里听到生命树的传说。
在那个古老的传说里,女天神创造了地球,地球太重,径直往下坠落,女天神就派公牛顶住地球,地球上就有了生命,生命太多,生活很辛苦很累,女天神就派公牛到地上来帮助这些生命,公牛就更累了,再累下去公牛就会死掉,公牛不怕死,公牛怕的是它死了以后地球上的生命可就惨了,公牛就祈求女天神开开恩,救救地球,女天神就说:“那你就回来吧,不过你要想好了,回到地底下就会死掉,你的心脏会发芽长成一棵树,你的全身都会长成树,你可想好了。”公牛就想啊,迟早要累死,还不如死在地底下,还能救活整个地球。牛心善啊,牛就答应了女天神,女天神也怜惜公牛的善心,就答应给牛吃一样好东西,吃了那好东西,牛就不会死了,就会变成一棵生命树,树上全是生命,生命树上的叶子都有灵魂。
儿子王星火讲到这里就问马燕红:“你知道女天神给公牛吃的是啥好东西?你不知道了吧?告诉你,那叫灵芝草,是一种有灵魂的草,比人还聪明还有灵气,牛吃了灵芝草就能上天入地。”儿子王星火指着大坑说:“这是戈壁滩呀,牛都钻下去了,一直钻到地心里牛累坏了,力气用完了,吃到肚子里的灵芝草就开始用劲,使劲地长呀长呀,就从地底下长出来了就长成了一棵树,灵芝草长成了树太了不起了,这是一棵生命树,会越长越高的,我也会长高的。”马燕红把儿子王星火搂进怀里边抹眼泪边说:“你已经长高了。”
红柯又名杨宏科,1962年生,陕西岐山人。曾在新疆生活十年,现执教于陕西师范大学。中国作协会员。主要作品有小说集《美丽奴羊》、《黄金草原》、《跃马天山》、《太阳发芽》等,长篇小说《大河》、《老虎!老虎!》、《阿斗》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长篇小说奖等。在本版刊发的小说《额尔齐斯河波浪》获第二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