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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雅人物(小说二题)

2010-02-20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聂鑫森 我有话说

插图:郭红松

六月六

农历的六月六日,民间称之为晒书节。

江南悠长的霉

雨季节早已过去,眼下是太阳高悬,照得到处明明晃晃的盛夏。到了晒书节这一天,读书人该晒书了,去霉祛湿,书香也就变得干燥而清纯。晒书节晒的当然不仅是书,还有被褥、衣服,及其它该晒的什物。在古城湘潭,家家都遵循古俗,格外珍惜这一天的阳光。

江南京剧团团长高声,突然接到寇晓丹的电话,当时他正孤零零地坐在办公室里发呆发愁。按理说今天是星期日,本不该上班的,妻子安排他在院子里晒霉,他很不客气地一甩手走了,身后丢下一句话:“我得上班哩!”

京剧团弄到这个可怜模样,人心都散架了,总是那几出让人看厌了的戏,老一辈的名角大腕都陆续退隐,新角还没有敲山震海的号召力,演演停停,停停演演,经济效益能好到哪里去?高声先是一个不错的小生,后来又到北京戏剧学院的导演系进修,确实精明能干。当上团长后,天天想的就是怎么让京剧团红火起来。几个月前,他请团里的编剧,将老本子《西厢记》,重新改写成青春版的《红娘》,人物不变,有名的唱段不变,但在场次、音乐、布景、服装、道具上,力图符合青年观众的审美情趣,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戏排好了,还请北京和省城的专家前来观摩,没想到都赞不绝口。但专家对戏衣特意交代,要重新设计、重新制作,既要古典,又要时新,要让人眼睛发亮;弄好了,可以参加中秋前后在北京举办的戏剧调演,争取一炮走红。

此刻,好像眼前有人,高声手一摊,说:“话好说,钱呢?光戏衣就要十几万,还有其它的开支哩。文化局说没有多余的钱,想找人赞助更是难上加难。愁死我了!”

就在他连连叹气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寇晓丹打来的。“喂,是高团长吗?我是老寇哩。”“我是小高,您有什么吩咐?请讲。”

“我五十五岁了,该退休了。我想请你、演红娘的文雯,还有操琴司鼓的几个乐手,都带上乐器吧,十点钟,到我家来一趟好吗?”

“好……吧。”

高声不能不重视这件事,谁都有退休的这一天啊。可为什么还要演员、乐手去呢?他蓦地明白了,寇晓丹是想最后过把戏瘾吧。

寇晓丹是团里的检箱人,一干就干了三十年。而且一辈子没结过婚,孑然一身,不容易啊。什么是检箱人呢?一般来说,后台设有大衣、二衣、三衣(靴包)、套帽、旗把五个“箱口”,演员需要什么东西,由检箱人拿给他们并帮助束装;演出完毕,再由检箱人将归还的东西分类清点入箱。寇晓丹和两个助手,把这些繁琐的事,做得认真细致,从不出乱。她满脸都是平和的笑,话语轻柔,再傲气的名角也对她尊重三分。她是戏校毕业的,攻的是花旦,眼看着就要大红大紫时,一场大病让她倒了嗓,后来虽有所恢复,但上台已难以应付了,于是当了检箱人。此生名伶之梦未圆,这应该是她最大的遗憾。岁月倥偬,不经意间,她就要退休了。

高声看看表,快九点了。于是,掏出手机给文雯和乐手们打电话,相约准十点到达寇家。他走出办公室时,热辣辣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不由得叫了一声板:“唉呀呀,愁杀老夫也――”

伶人的时间观念是最强的,准十点,这一群人都站在小巷中这个庭院的门外了。

高声正要叩响门环,院门忽地开了。

寇晓丹笑吟吟地拱了拱手,说:“惊动各位的大驾了,请进!”

院门关上了。放眼一看,所有的人都惊得敛声屏气,眼都直了。

庭院里立着好几个高高的木架,木架上横搁着长长的竹竿,竹竿上晾晒着五彩斑斓的戏衣,蟒、靠(甲)、帔、褶,竟有两三百件之多。蟒即蟒袍,圆领、大襟、大袖,长及足,袖根下有摆,满身纹绣。还有官衣、软靠、硬靠、大铠、帔风、腰裙、水裙、战裙、箭衣、八卦衣、茶衣、云肩、斗篷等等。戏衣“上五色”的黄、红、绿、白、黑,“下五色”的紫、蓝、粉红、湖色、古铜色,交相辉映,炫人眼目。

文雯惊叫起来:“寇老师,你居然收藏这么多戏衣,今天晒霉,让我们来开开眼?”

寇晓丹矜持地一笑,说:“请坐,刚沏的龙井茶哩!午饭我早打电话去订好了,到时饭店会用食盒送到家里来。”

高声说:“你要退休了,按常例,公家是要招待一桌送行酒席的,还要你破费?”

“团里困难哩,由我作东吧。新排的戏多好,可惜没钱置办戏衣。这些戏衣,大部分是我那铁杆戏迷的爹收藏然后又传给我的,其余的则是自个儿购买,或是请人专门缝制的。可惜式样老套,青春版的《红娘》用不上,要不,我会捐献出来的。”

院子正中的一棵树下,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放着茶壶、茶杯和几碟子水果。大家谦让着围桌而坐,默然无语。

文雯的眼圈忽地红了。

寇晓丹问:“小文,你的功底扎实,我俩师法的都是荀派,但你比我年轻时唱得好多了。”

高声说:“原指望《红娘》把她捧起来,也让剧团走出困境,没想到天不助人。”

文雯低声说:“我都想改行了。有模特队找我加盟,可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啊。”

高声头一昂,说:“这个戏一定要演下去,我铁心了。家里还有几万块钱存款,再把住房证抵押给银行,贷款十万。老婆也被我说动了,没有异议。”

寇晓丹连连摇头,说:“你的爹妈在农村,负担不轻,孩子刚上大学,费用也不少。团里的人都靠着工资过日子,也拿不出多少钱来,还是我来想办法吧。”

大家都直瞪瞪地看着她。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晒这些戏衣了。我爹收藏戏衣,是因为他太爱京戏了,爱屋及乌。我呢,是为了圆那没唱成名角的梦,看着戏衣算是得到最大的安慰,也常会一个人对镜着戏衣、化妆,彩唱解馋。京戏是我的命根子啊!”

说着说着,她眼泪也出来了,连忙揩去。

“小文这班年轻人,眼看着就要成‘角’了,高兴哟。团里缺钱,我不能袖手旁观。这些戏衣,我卖给外地的一个收藏家了,二十万,全捐给团里。约定明日在这里钱、货两清。”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高声说:“这怎么行?就算团里借你的吧。”

“不!若是借给团里,上上下下都有压力了,戏还怎么能演好?是捐给团里!我一个老婆子,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文雯突然嘤嘤地哭了起来。

寇晓丹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柔声说:“小文,别哭,我还有件事要求你哩。我就要退休了,这么多年来,就没当着人唱过戏,你陪我彩唱《红娘》中的几段,好吗?当然还得劳驾高团长唱小生哩。”

“好。”文雯带泪回答。“好!好!”高声和乐手们都大声喊道。

“那我们化妆、穿戏衣去!小文,你唱红娘,我唱崔莺莺,高团长的张君瑞。”

……锣鼓声、京胡声响了起来。整个庭院和晾晒的戏衣成了舞台和布景。

光彩照人的红娘、崔莺莺、张君瑞,在乐声中,翩跹起舞,仪态优美。年过五十的寇晓丹,此刻成了风情万种的崔莺莺,高声不由得在心底叫了一声“好”。

红娘唱“反四平调”的“佳期颂”:小姐呀,小姐你多丰采。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玉人来。今宵钩却了相思债,一双情侣称心怀。老夫人把婚姻赖,好姻缘无情被拆开。你看小姐终日愁眉黛,那张生病得骨瘦如柴。不管老夫人家法厉害,我红娘成就他们鱼水和谐。

院门外,传来一片叫“好”声,准是巷里的老少爷们,被锣鼓的声响引来,挤在门外听戏。

高声向一个乐手使了个眼色,让他去打开院门,好让寇晓丹,正正经经地面对众人唱一回戏……

青春版的《红娘》,如期轰轰烈烈地上演了,誉声四播。然后赴省城、到北京,红了大半边天。

退休了的寇晓丹,早就搬出了那个世居的庭院,悄悄地住在城郊的一个偏僻处。是两小间简陋的平房。

经常去走访寇晓丹的文雯,有一天告诉高声:“高团长,寇老师没卖戏衣,卖的是那个庭院。她现在的住房是租的。”

“你怎么知道?”

“我千方百计打听到的。她不说卖房子,是怕我们坚辞不允;她不卖戏衣,是因为还舍不得京戏!”

高声大喊一声:“我们都像她一样,这京戏不兴旺才怪!”

古 玉

D市博物馆副馆长闻风,素来阴沉着的脸,忽然转晴了。无论何时何地,见着馆里的任何一个人,他都会主动迎上去,笑眯眯地打招呼,嘘寒问暖,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他原是文物局政工科的一个科员,三十五岁时,派到博物馆来任副手,眨眼间就五年了。原想熬上两三年,疏通好各方面关系,“扶正”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他想错了,博物馆是个学术气氛很浓的地方,讲究学历、职称、资历和学问,他一个行政干部,面对金石、书画、瓷器、杂项,两眼一抹黑,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谁服他的气?何况,馆长白苇秋虽说已是五十好几了,做人做事让人挑不出毛病,且是文物界著名的鉴赏家,著述多种,尤对古玉等杂项独具慧眼,指望他退位,还有一段不短的日子。

可白玉也不是绝对无瑕,闻风终于抓着白苇秋的把柄了,他能不转忧为喜!

按历来的规定,凡博物馆工作人员,是禁止去购买和收藏古玩的。因为,他们每天都要接触公家的大量古玩,要做到一尘不染,谈何容易,唯一能证明他们清白的,是家中绝无古玩的痕迹。一向标榜自己从不去古玩市场的白苇秋,在一个冬日的上午,却戴着口罩,围着围巾,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女人和一条中年汉子,在古玩市场转了一大圈,还买了不少的小玩意。

有一个古玩商,曾到博物馆来问教过白苇秋,他记住了白苇秋右耳垂上的一颗黑痣。因此,当这一行人走出他的店铺时,他给闻风打了个电话,信誓旦旦地说:“当然是白馆长,错了我负责!”

闻风嘱咐他不要到处乱说,他得认真作些调查。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白苇秋为什么蒙着口罩,心里有鬼嘛,还不是怕人认出来!

这些日子,闻风没有惊动任何人,上班准时来,然后就借故开溜,直奔古玩市场去明查暗访。要扳倒一个人,首重证据,必须有当事人的纸写笔载,在这个方面,他不会心慈手软。

他拥有的证据,越来越清晰了。

白苇秋在一家叫“雅玩斋”的古玩店,买了一个淡红色的“寿”字玉佩,花了三千元。老板说材质是红翡的,白苇秋答:“不是。是白玉,淡红的是汗沁、血沁、土沁。”钱是那个中年汉子掏的,玉佩却由那个年轻女人收进了小挎包。

在“崇古阁”,白苇秋看中了一只青玉手镯。老板说那玉中含着几滴水,摇起来还动,很多顾客都说这镯子是玉石合成材料做的,要不怎么会有水在里面?所以开价才两千元。“那个戴口罩的人很大方,没有还价,很爽快地买走了。”

在“求古居”,白苇秋买走了一个晚清时的紫檀雕花笔筒。

在“采珍馆”,白苇秋买走了两只古旧的铜马镫。……

至于那个女人是谁,闻风一直没法调查清楚。但可以猜测,那准不是个什么正经东西,而且和白苇秋关系暧昧,要不这些贵重的古玩,怎么由她收着?中年汉子也不知是个什么出处,应该是白苇秋的“跟班”兼“财务大臣”,土不拉叽的样子,却是靠得住的。

闻风的调查,做得相当细致,也相当保密。证据更是一环扣一环,严丝合缝。他以博物馆负责人的身份,先听当事人叙说,一边听一边记录下来,然后让其过目认定,若无出入,请其签名、盖章。证据的第一“环”,是打电话给闻风的那个老板,指证在何日何时发现白苇秋及另两个人到了古玩市场,又是怎么从那颗黑痣上确认无疑的。接下来,是根据时间顺序,去过哪几家古玩店购物的口述实录。

铁证如山,不压死白苇秋才怪。

闻风又亲自撰写了一封“检举信”,连同所有的材料,兴高采烈地送到了文物局的纪委办公室。

他知道纪委对于这些材料,还要进一步的调查和落实,时间会长一点。但他相信,天大的喜讯会如期而至。

一个月过去了。

D城的《都市新闻报》,忽然在头版刊出了一篇通讯,题目是:《白苇秋破例识古玩,民工妻赴沪喜换肾》。

正在翻阅报纸的闻风,触了电似的猛地跳起,然后又无力地坐下,睁圆一双眼睛,急急地读下去。

白苇秋果真去了古玩市场,果真购买了古玩。跟随他去的两个人,一个是D市慈善总会的副会长林菁;一个是农民工劳犁,他租住在D城的一条小巷里,和白苇秋是邻居。劳犁的妻子患了肾衰竭的大病,命悬一线,白苇秋捐助过不少钱。但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有换肾,而换肾需要五十万的巨款。

白苇秋没有什么积蓄,他领着劳犁去了慈善总会求助。可人家财力也有限,求助者太多了,顶多能拿出几万元。思来想去,他只能破例去一趟古玩市场了,凭借他的眼力和学识碰碰运气。但他不能不慎重,从银行取出仅剩的存款两万元交到劳犁手上,在选好古玩后由他付款;又请了林菁一路同行,买好的古玩由她暂收。他手不过钱也不过物,以免他人说闲话。之所以要戴上口罩,是怕古玩商认出他,导致看中的东西不肯出手。

老天有眼。白苇秋居然就“捡漏”了,以很便宜的价格,买到了“宝贝”。那只青玉镯子,玉中含水,称之为“空青”,稀罕至极。那块“寿”字玉佩,似玉而分量却轻,有点像琥珀,名曰“脱胎”,为玉中之玉、玉中之王。这玉佩先是被死人佩着入葬,经历数百年受了尸气,出土后又佩在生人身上,尔后再陪葬、再入土。入土出土两三次以上者,方为“脱胎”。把它放入一碗水中,水会变得通红。

所有古玩的出手,都是白苇秋亲自打电话给一些大收藏家的。但钱货交割时,林菁、劳犁和他都在场。“空青”卖了十五万元,“脱胎”卖了三十万元,其余的古玩共卖了七万元。都由林菁交给了劳犁。

劳犁要退回白苇秋垫付的本钱。白苇秋说:“你们留着用。我们一家,每月都有工资哩!”……

闻风看完报纸,失望、痛苦、愤懑、惊恐,百感俱生,然后,又渐渐地冷静下来。他想:明天是星期五,按规定,上午是业务学习,何不出个通知,组织全馆人员学习和讨论这篇通讯呢?这件事,就不用和白馆长商量了。他移近桌上的电话,拨起了纪委办公室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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