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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拉尔到了

2010-02-27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杨少衡 我有话说

你一定坐火车旅行过。如果你在火车上没遇到小偷,肯定听说过若干火车小偷的故事,我保证我这个小偷故事跟你听过的都不一样。

前些时候我参加一个旅行团去哈尔滨,再从哈尔滨乘火车前往海拉尔。旅行社为大家安排了硬卧车票,团里有位老先生受照顾坐软卧。老先生喜欢熟人热闹,他找我商量,开玩笑称不愿独自

一个睡在软卧包厢,只怕半夜三更遭贼抢了喊不到人。于是我也开玩笑,自称是见义勇为,挺身迎贼,我们俩换了票。

我去的软卧包厢除我之外还有三位乘客,该三位看上去都像成功人士,不像小偷。两个上铺属于一对男女,女的三十出头,娇小玲珑,模样可人而精明,男的略大几岁,笑模笑样,两人一上车就不停地说话,隔着卧铺过道一段窄窄的空间,在半空中聊天。我听不懂他们的南方方言,感觉像是江浙一带口音。两个下铺位一个归我,一个归一位中年男子,该男子不苟言笑,上车后往铺位一躺,手中拿本杂志,眼睛抬都不抬,一路认真学习,除了偶尔翻一下身子,没有其他动静。

车开不久,上铺一对男女开始找东西:男子的手机不见了,问是不是女士拿了?女士一听就急了,连说没拿,让男子赶紧找。我注意到斜上方上铺男子随手往身上摸两下,没怎么当真,看起来他不当回事,手机不告而遁,只当它是交通肇事逃逸,慌张过后还会出来投案自首。那女士却坐立不安,活像自己丢了钱,催促男子赶紧翻枕头被褥。男子把铺位摸了个遍,没有。女子一看不成,手机失踪,情况挺严重,当即袖子一挽,亲自出马,打开她的手机拨号追踪。我的裤口袋突然“哇”地一响,有个小孩扯着嗓子在那里叫:“来电话啦,来电话啦,赶快接。”

我不禁发懵:手机彩铃是从我口袋里蹿出来的,彩铃里叫唤的小孩我倒不认识,什么时候一不留神让他跑进口袋里了?当时也没多想,赶紧掏出来接电话,对着手机“喂”了两声,没听到哪个回话,年轻女士的脸忽然从上铺探了下来:“你喂什么?手里的东西是你的吗?”

那时真是尴尬,斜对面上铺男子的肇事手机居然逃逸于我的口袋,被女士当众揪出,有如拿获小偷于作案现场。

我惊讶道:“这怎么回事?我的呢?”

轮到我开始往身上摸,然后翻枕头抖被子。我口袋里的东西是人家的,肇事逃逸的居然是我自己的手机,这是怎么搞的?经过紧急搜查,几分钟后肇事手机终被找到:在我铺位内侧,掉在被子底下。

原来是一场误会。误会之发生首先应当归罪于上铺男子自己,此人大大咧咧,上车时刚好接个电话,进包厢挂断电话后随手把手机丢在车窗前的小桌上,然后忙着爬高爬低放行李箱,没再适当关心自己的财物,该任务只好归我主动承担,让我成为误会从犯:我的手机跟他恰是同个牌子,外观相同,刚才不经意间一转头看到手机丢在小桌上,误以为是自己没留神拉下了,顺手摸起来就塞进了口袋。

失物归还原主,上铺男子笑哈哈着,跟我打趣:“朋友,第一次作案?”

尽管是玩笑口吻,听起来我还是涉嫌小偷小摸。因为是被对方的女士抓获于现场,这时候百口难辩,尴尬之际,只能配合调侃。

“第一次没经验,失手了。”我也开玩笑。

“下次注意点,及时关机,或者卸掉电池。”他出谋划策,“那就找不着了。”

我笑:“好办法,我看行。”

他告诉我他比我有经验,曾多次作案。最有成就感的一次是在酒桌上,一群好友相聚,喝得差不多了,拿手机给不在场的朋友打电话,这个打那个打,手机在桌上传来传去,张三说李四说,大家很高兴。回家倒头睡觉,第二天爬起床,才发觉自己的手机不见了,换了别人两个,左边裤兜一个,右边还有一个。

我笑道:“原来水平更高,我是班门弄斧了。”

他哈哈,认为我水平确实一般,一看就不像小偷。如今拿手机就跟上世纪拿书一样,不算偷,特别是我们俩的这种手机款式早都老旧了,不值几个钱,小偷眼睛不瞎,哪里会要这种东西。人家要的是细软,钱或者值钱的东西。

我表示赞成,同时劝告他多加小心为宜。如今幼儿园小孩都知道提防陌生人,不能乱说话。电视里报纸里,警察叔叔一再交代,出门在外,谨防小偷。细软应当在意,其他财物也要看紧,因为好人无意中可能作案,小偷作案时也会顺手牵羊。

“火车上没有羊,只有行李箱,箱上有拉杆。”他还开玩笑,“可以把拉杆箱当羊牵,顺手牵箱。说起来,细软都在箱里。”

这时上铺传出咳嗽声,那女的在及时发布警告。估计是因为男子提起行李箱和细软,让她感觉不安。他们有一只旅行箱,带拉杆,进车箱后男子把它放在包厢门上方的行李架里,那是公共空间,本卧铺包厢四位旅客都有权使用,我的行李箱也放在上边。我记得他们的行李箱是银灰色的,并不特别显眼,当然如男子所称,该箱除了可以装入衣服杂物,也可以藏下若干细软。

男子注意到女士的咳嗽,他对我挤眼睛,笑笑:“咱们不能暴露细软。听警察叔叔的,出门在外,谨防小偷。”

我补充:“有的小偷看起来不像小偷,特别要提防。”

“像你这样的?”他大笑,“防得过来吗?咱们要那么累?”

“太累了确实也没必要。”

“那好,咱们不累。”

列车乘务员过来换票。我们一一交出自己的车票,换领了各自的卧铺位卡,我们的车票被乘务员夹进他的票夹里,等到站再换还我们。换票时我注意到上铺这一对和下铺中年男子都到本次列车的终点满洲里,本包厢只有我一个到海拉尔。按照列车运行时间表,我大约在明天清晨,比他们早两个多小时下车。

上铺男子问我:“到海拉尔干什么?”

我告诉他去旅游,参加一个旅行团。我也问他是不是同样参团前往满洲里旅行?他笑道:“我们是两人团。”

“听口音是江浙一带人?”我问。女士在上铺又是一个响亮咳嗽。

男子笑笑,朝我再挤眼睛:“警察叔叔有交代,不要跟陌生人讲话,特别不要向陌生人泄露个人信息。”

“警察叔叔说得对。”

“非得这么累吗?”

“问警察叔叔。”

他感叹,认为人与人之间不能只有提防。

这男子性情开朗,笑声爽快,让我感觉挺亲切,甚至有些感激。他的女士把我拿获于现场,他没有猜忌也不事追究,拿小偷和作案跟我打趣,帮我解脱尴尬,颇显友善。但是与他同行的女士显然耿耿于怀,对我不表信任,因为我有作案未遂之嫌。我承认该女士有足够理由对我保持警戒,不管是否过于劳累。为了表明自己确属好人,一路旅行中我非常老实,向我对面下铺那位中年乘客学习,除了偶尔出去方便,其他时间始终蜷缩在自己的铺位上,尽量不弄出动静,有如一只冬眠的乌龟。女士并不因此放松警惕,旅途中她把斜对面上铺男子弄起来,让他跟她换位,男子不解,问了一句:“干吗呢?”

女士不由分说:“让你换就换。”男子道:“真是累。”

女士硬是换了位子,从我的上铺换到斜对面上铺,因此进入我的视野。我理解她这个措施绝不是为了方便我途中偷窥,主要是有利于她对我进行监督。如果我打算于本软卧包厢行窃,盗取他人细软,我应当提防黑暗中一双明亮而警觉的眼睛不辞辛苦在注视着所有的动静。

因此我格外注意表现,“佯为”一只冻僵的虫,在自己的铺位上一动不动。

途中,男子爬下铺略事活动,当时我还没睡,开着枕前的小阅读灯看书,他又跟我开了几句玩笑。

“睡不着?”他问,“不累啊?”我表示虽然有点累,不敢忘记警察叔叔的交代。

“是打算继续作案吧?”他打趣,“看准细软在哪里吗?”

我肯定:“看准了。到时候顺手牵羊。”

他哈哈,出去方便。几分钟后回来,看到我还没睡,他又说了句话:“朋友放松点,休息吧。”

这话让我备觉温暖,因为语调中的真诚与信任。我决定就此放松,关灯睡觉。

清晨,列车乘务员打开软卧车箱门进来:“11下,换票。”

这是说我,海拉尔就要到了。

天刚蒙蒙亮,车箱里还有点暗,换完票我赶紧踩上踏板,去取行李架上的箱子。我注意到上铺一对男女都还在安睡,头朝车窗脚向包厢门,一动不动,是一种很放松的状态。不料我刚把行李箱取下来,斜对面上铺传来一个声音:“是你的吗?”

插图:郭红松

又是那位女士,原来人家醒着呢,没有丝毫松懈。她一发话,不由我心里一惊,连忙仔细察看,这才发现居然又搞错了:被我从行李架上搬下来的行李箱不是我的,是他们的。他们的行李箱跟我的大小形状差不多,颜色却不一样,我是黑色箱子,人家色近银灰,箱子质地也大不相同,我的很普通,人家的箱子是真皮的,别说里边装有多少细软,箱子本身就高出若干档次。由于天未大亮,车厢光线不足,行李架上尤其暗,我没认真看明白,随手一抓把人家的东西取下来,自己的行李箱依然扔在上边。

我坐这趟火车真是鬼使神差,上车作案一次,拿人手机被当场查获,下车重演一回,顺手牵了人家的旅行箱。昨晚那位男子曾经跟我开玩笑,谈及箱里有细软,问我看准没有?我笑称已经看准了。清晨到站,我手脚麻利一下子把人家的箱子拎下来,果真看得很准,要不是人家女士及时发现,岂不被我顺手牵了?这不能不引人联想。

我得说自己挺冤枉。我那行李箱尽管貌不惊人,还是装有一些本人不能舍弃的要紧东西,包括一架专业级相机和内存照片。我不知道对方的高档旅行箱里是不是只塞着些东北蘑菇,哪怕满箱都是细软,我也不会愿意用自己的行李箱与之置换。之所以错拿,确属一时大意,列车即将到站,我是本旅行团唯一软卧乘客,必须尽快下车,赶去寻找大家,会合同行,万一耽误了,找不到组织,与队伍离散,孤零零独自一人流窜于北国,那就糟糕透了。心里着急,不免忙乱,结果忙中有错,不幸再次被女士拿获于作案现场,百口莫辩。

当时特别尴尬,连称“对不起”,我赶紧把人家的箱子送回行李架,取下自己的东西。男子也醒了,在他的铺位上调侃:“朋友,运气不怎么样。”

我回答:“很惭愧,不好意思。”他笑:“没关系,咱们再接再厉。”

列车正在刹车,海拉尔到了,哪怕有心再接再厉继续作案,时间上已经比较困难。

男子安慰道:“放松点,不急,还有机会。”我能说什么呢?

列车停稳,我跟三位旅伴道声再见,顺手牵箱,匆匆下车。

从下车那一刻开始,下意识里,我感觉有个地方不太对劲,当时没时间细察,只顾下车,找人,出站。海拉尔清晨下小雨,路上有些湿滑,走着走着,我忽然察觉不对劲的地方是在脚下,脚感有些异常,赶紧低头看看,顿时大吃一惊:脚上这双鞋很陌生,不是我的。这次出门旅行,考虑到要走不少路,我特地穿了本人最好的一双休闲皮鞋,鞋子基本还是新的,属物美价廉一类,鞋色土黄。从出门到哈尔滨,直至昨晚上火车,我的两脚一直是土黄色的,此刻忽然变成了黑色。

原来我把自己的鞋丢在软卧包厢,把别人的鞋子穿下了火车。

鞋子的主人肯定是那位男子,他在上铺,鞋脱于地,跟我的鞋摆在一起。如果昨晚女士没有硬要他换铺位,我的鞋将有幸傍着双高跟鞋,那样的话,哪怕我有心一试,无论如何没法把自己的脚套进女鞋。不幸该女士把男子换到我的上铺,男子脱下的皮鞋与我的并排,尺码恰也相当,匆忙中往脚上一套,不大不小刚好,就这么搞错了。这个误会本不至发生,或者说本可及时纠正,却因为下车前还曾拿错箱子,被女士再次捉拿于现场,不免特别尴尬特别不好意思,情不自禁急着离开,有如未得手的小偷急于逃离现场,忙乱中一不留神,把脚伸到了人家的鞋子里。

此刻我出了车站,列车已经驶向满洲里,无可挽回,我只能穿着别人的鞋子行走于海拉尔。它的脚感不太一样,有些奇异,但是十分合脚有如我自己的鞋。旅行团里一位识货者说这双皮鞋是“的宝”,意大利名牌,价格不菲。我对该名牌一无所知,只是听来格外懊恼。我猜想软卧包厢那位女士现在一定非常后悔,她只盯住我的手,却没留神我的脚,她在本次列车上高度戒备,不辞劳累,不想碰上一个异类,其他小偷用手偷东西,这家伙用脚。也许在她看来,本小偷上车后一再作案,拿手机牵箱子都是铺垫、假动作,意在扰乱视线,目标其实早就锁定这双名鞋?我不知道另外那位男子在自己的双脚被如此洗劫之后有何表现?根据“不要泄露个人信息”原则,我们彼此不知对方是谁,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无从追寻,恐怕已经永远失之交臂,因而我特别抱憾,为自己给他带来的不便怅然若失。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办法?旅行之中,估计他只能暂时屈就他鞋,愿他行走在满洲里美丽风光里时,我那双基本还新,尚属物美价廉的鞋子也能让他感觉合脚,甚至奇异,如我一样。

后来我常想起他,非常希望还能与之邂逅,听他管我叫“朋友”,跟他就“作案”话题继续调侃,对他的信任表示感激,对不必太累表示赞同。在我的想念中他依然友善,笑声照样爽快,依旧主张人与人之间不能只有提防,没有因为我的无意过失,以及鬼使神差一双“的宝”而黯然不响。

不知我这个小偷故事让你做何感想?

 

杨少衡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曾当过知青、公务员等。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福建省文联副主席。其作品关注当代生活,中篇小说《林老板的枪》、《尼古丁》、《俄罗斯套娃》、《喀纳斯水怪》等影响广泛。本版曾刊发其短篇小说《儿子的老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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