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春天了,又是油菜花盛开的季节了。对于油菜花,我一直有着亲人般的感觉。油菜花一生与人亲近,有村落的地方,必有油菜花。
小时候在老家寄住过3年。对于乡下的植物,记住的不是很多,居留在心并能说出的,便是油菜花。在那些玉米的糠糠皮皮填充的日子里,菜油,它应当是乡下玉米构成的凡常生活中的华彩
在秦岭以南,每年的春天,汉江两岸的川道和丘陵,油菜花盛开的样子十分慑人。它们几乎是在一个晚间一齐盛开的,事前毫无征兆。此前还是青乎乎的一片,第二天清晨,便见一片金黄色的露水,闪耀在阳光下,先是川道,继后是丘陵,不是小写意,而是大泼墨,是太阳研制的金粉调着露水涂抹到大地上的。天地间呈现出无限高贵的色泽,叫人想到幸福。
看到油菜花,我一直的观感是――强悍。世上所有的花,都可以轻易地唱颂,只有油菜花不能。它的普通叫人常常视而不见,甚至并不把它划入花的一类,它只是庄稼中的一种。另一方面,它的入世又如此汹涌。它的金色具有强烈的热度,你只能远远地看着,当你一定要走进它营造的海洋,你就会强烈地过敏,既来自体质本身,更深入灵动的内心。如果看花,你看到的并不是那具体的、细小的花,而是一个整体,正如我们凡常人的一生,每一个个体都要淹没于人群,由于渺小而获得集体的认同,由于集体的光芒,每个人又有了放射的可能。这就是油菜花,它的集群无与伦比,我们只能常常以无语与之对视。
因此,我固执地以为,油菜花是具备暴力倾向的。在4月,花期最繁盛之际,事实上我们能够记住的只有一种颜色,那就是油菜花。世上没有哪一种花,可以这样以整体的形态占据春天的整个时空,使其他的花都失掉色泽。油菜花的天空,无论是晴朗,还是细雨霏霏,它的色彩一直在爆炸,像我们知道的太阳,把热量抛向空中,提醒我们远眺或仰望。甚至不能回避,入眼的油菜花,自此摄领你关于生命叩问的全部。进而深深地
切进我们的凡常生活,形成自己难以改变的口味。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与油菜花一起记住的,是我的三叔。他的威猛和强悍十分深刻。我现在记住他,常常是在一片熊熊火光的背景
中。他赤裸了上身,油汗使他具有金属的质感。他挥动着一柄超过我少年想象的巨铲,在热气腾腾的两米多口径的大炒锅前,翻动着锅内热气腾腾的油菜籽。然后是把油菜籽碾碎,箍成油饼。然后用了竹篾和棕缆抽紧油榨,发出骨节扭绞的吱嘎声。然后,四五个光膀子的汉子掀动油杵,高高地推向半空,再高高地甩落,砸向油榨。此时,油榨槽内被整齐挤压着的油饼,发出清脆的呻吟之声,油槽的下方,沥沥地下着油的小雨。
整整一个榨油期,我都在油坊里贪玩。除了对三叔英雄般的敬仰,当然最大的诱惑是,我可以与工匠们一起,每天三顿享用新菜油炸制的油馍。这不是一般的荣誉,整个村子里,只有油匠才能够享用。同时,我之所以记住三叔,就是那用火焰剖炒过的油菜籽榨出的油,已经成为远去的口味:它的纯正的香味,它的平和的性情,是任何工业化下的油类都无可比拟的。正是依靠这种念记,我们常常回首的理由越加坚硬。
早些年,老家人喜欢种一种姜黄油菜,产量不高但出油率高,还适于种植,好地孬地都可以生长。经过老油坊榨出油来,油性十足但不上火,乡下人用它拌治凉菜,可以与小磨香油媲美,又没有香油的腻香。姜黄油菜开花十分艳乍,它的金黄堪比纯金,质感的丰富,竟让人感到极不真实。它的花朵也大,可以近观,而远看则完全是金色的火焰在燃烧,在太阳光下跳跃。如果你是细心的,也可以闻见油菜花海里飘过来的草木灰的焦香气息,这种成熟的气息,正可以接近生活。
在汉江川道,油菜的丰产,使油菜花成为一个节日。尽管它们因为优良的选育,色泽已比我老家的油菜暗淡了许多,但仍不影响它们成长为节日。是蜜蜂的节日,酿造着春天难得的甜蜜。也是人群的节日,在现代榨油厂巨大的机器轰鸣的鼓动下,人们和油菜花一道,用歌唱和舞蹈再现着幸福。每每,置身在这样的节日之中,我都会想到老家的油菜花,她们强悍的色泽,直逼我空阔的内心。(作者为陕西省宁陕县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