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突然到来的时候,我像一个厄运缠身的人,一时间难以相信这自天而降的好运。但是街两旁的柳树真的长出了叶子,并且打定主意一直绿下去,这让我慢慢放下了心。这天傍晚我下楼吃饭,猛一抬眼,正望见不远处的半空里盛开着的一团淡粉色烟霞。这一树迟开的杏花,一时间让我感动万分。没错,就在那儿,就在那半空
那时节是三月小阳春,但是真冷,因为雪断断续续地下着。我站在书房的窗前往外看。记忆中从不曾见过这样怪异的雪,它下得又寂静又绵密,使大地与楼群之间呈现出微小的倾斜。我回到电脑前,看到30里外的芷正在QQ上说:“这雪下得怪怪的。”我说:“是呀。”我想我们两个人不像在对话,更像是自言自语。后来雪停了,天空依然阴沉。晚间6时15分左右,我下楼,看见西边的天空出现了一抹诡异的玫瑰红。我以为是错觉;但前方的两幢居民楼高处的窗子又分明被染成了淡红色,而与此对应的,是更多的窗玻璃反射着的青灰色天空……距离我几米远,一根晾衣绳打斜刺里伸出来,把我的视野陡然切割成上下两半。那是一根铁制的晾衣绳,一小坨冰溜子正从上面瑟瑟缩缩地披垂下来――直到今天,我仍无法描绘出我内心的惊惧和震动,连同那一连串噼里啪啦滚过心头的小闪电。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的心里充满了末日将临的悲凉预感――我疑心是因为这段时间里我看了太多关于末日和灾难的电影,但是我没有办法抵御它们,一如我没有办法阻止毫无来由的洪水在我梦境里一再地呼啸和蔓延。
又一天晚上,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不大不小的雨,芷匆匆忙忙地通知我:今晚可能发生地震,不知是真是假,小心为上。我问:消息哪来的?芷说,是她婆婆的一个朋友,女儿住在黄家峪。傍晚5点多钟,村里的大喇叭连续喊了两遍,让大家注意防震。女儿赶紧打电话告诉住在县城里的母亲,于是母亲通知了几个老友。芷接到婆婆打来的电话时,她6岁的儿子正在身边,一听说要地震,小家伙顿时眼泪汪汪,两年来席卷整个地球的地震恐慌,让一个未谙世事的小孩子亦熟谙此中的惨痛和危险。芷一面安抚敏感的儿子,一面给地震局的朋友打电话咨询。朋友说:“没听说呀!”想了想又说,“还是小心点儿好。”芷理解朋友的苦衷,她转而叮嘱我:“今晚睡觉别脱衣服了吧。”下线之前,她祈祷似的又说了一句:“但愿到了明天,我们还能像今晚这样聊天。”
正是这句话利刃一样劈中了我的心。我谨慎地通知了几家亲友,把现金、存折、银行卡和保存有作品的U盘装进背包,又在背包里放进两瓶矿泉水、三个苹果、两包饼干、一支手电筒和一把折叠伞。试了试背包的重量,我把它放在床头伸手就能抓到的地方。然后我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把笔记本装回电脑包,靠在结实的写字台旁。把平底鞋端端正正地摆在门前,以保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它套到脚上。然后我下楼给儿子送豆浆,仔细观察了一番家里的三只狗狗,尤其认真地看了看它们的眼睛。狗狗们从不说谎,它们的眼神明亮天真,快乐地向我摆摆尾巴,露出狗类真诚的愉快笑脸。其中的两只狗狗照旧要用湿漉漉的鼻子亲亲我的小腿。我说:“好啦,好啦。”它们便跑回各自的窝,准备安寝。
我回到楼上,换了睡衣,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自然醒。
然后,小城终于等来了南风。南风它也许不知道,纷纷攘攘的人间已经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把呢大衣收进柜子里,穿着一件紫风衣走来走去。我在单位门前遇见了几棵榆树,这才想起几年来它们一直站在这里。每年春天,它们都把圆滚滚的小榆钱藏在心形的叶子下面,看起来充实而富裕。我踮起脚,犹犹豫豫地摘了两枚榆钱放到嘴里。犹豫是因为我已经有了太多成年人自我否定的苦恼经验――那些早年被我列为美味的东西,比如槐花啦,羊奶子菜啦,事实证明我的大脑储存了有关它们的错误信息。但是这一次,我吃惊得不知如何是好:这些榆钱还像30年前一样清香甘美。也许这甘美与这个迟来的春天大有干系,与我在这个春天的梦境也有干系,或者干脆是许许多多的事情纠结在了一起,让我分不清传说和真实。
这个春天雨水丰沛。在细雨刷新过的大街上,我被街对面一棵高高的大杨树迷得迈不开双腿。它可真美,在雨中,这些新生的叶子的绿颜色多么让人惊羡,让人从沉重的胸腔里面扑闪出一颗爱慕的心。就是在这个春天,我不小心把“2010”写成了“2012”。现在我回过头来,再看一眼它苍褐的枝干,它柔软湿亮的无数枚翠绿的叶片。它让人哽咽,像一个人面对疾掠而去的无数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