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画家吴冠中(2006年8月27日摄)新华社发
全然没想到,和吴冠中先生就这样长别了!
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实在是因为
可是,噩耗突然而至:2010年6月25日深夜,吴冠中先生带着他不屈的遗憾,驾鹤西去了。
(一)
什么遗憾呢?为什么还说是“不屈”呢?
遗憾是在吴冠中心中,还有那么多关于艺术的新想法、绘画的新构思没有完成;不屈的是对命运的抗争,如果老天再给他一个91年,他想能创造出更新、更美、更有人类高度的一大批艺术精品。
我差不多每年春节都要去给吴先生拜年,同时读他新出版的画册。从2000年起,各家美术出版社每年为他出版一本画册,都是他上一年新创作的画。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马年的大年初一,吴先生把那第一本画册送给我时,他眼睛里闪耀的目光如孩童一般明亮、灿烂!我珍重地捧起厚厚的画册,翻开来,发现一共选印了64幅作品,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全年365天,平均每5天就画出一幅新作,而那年,吴先生已是83岁的老人了。记得当时他说的是:“这还不包括废掉的不满意之作。我不重复老路,不抄袭自己,必须有了新想法,才动手,不然就不画。”
2007年国庆节,我去拜访吴冠中先生,一见面就吃了一惊:简直是奇迹,87岁的吴先生重又恢复了以往的精气神儿,心情也很畅快。此前早些时候,他受一场肺炎困扰,体虚神疲,更因为不能如愿绘画而灵魂躁动。现在身体恢复了,重又精神饱满地谈论起创作问题,说到兴奋处,起身进画室捧出了一幅新作,是一幅亦字亦画的新风格作品,是生病时画不成大画,而用小幅探索着“画”的一批汉字;后来他又给汉字加上了画的背景,使字与画两相生辉。一辈子不停地追求创新,这是他血液中固有的基因,他说:“不能创新,我的生命就停止了。”
“有朋友看了这批新作,觉得我是又找到了一种新形式,还有空间可以发展。”说到这里时,吴先生的脸色好了起来。“我不能闲着,闲了不会活。现在我谢绝一切采访、会议,不再出头露面,只是思考、画画。探索其乐无穷。”
我钦佩地说:“您一辈子总是在探索,不停地鞭策自己往前走。我看您一点也没老,这心态多年轻啊!”
吴先生连连点头:“我绝不能侮辱过去的作品,一定要超过过去,给后人新的启发。”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只能往前走,停下来不好活,后退更没余地。”
那一天临别时,我请吴先生为本报广大读者写一句话。他说刚好在思索有关风格的问题,便工工整整地写道:
“风格是作者的背影,自己看不见。”
什么意思呢?“这就是说,在探索的过程中,不要计较太多,成败得失,失败随时随地。自己只管探索,风格由别人去说。”
哦,我明白了,当时有人劝吴先生保持住自己的“风格”,而他则坚定地选择了“衰年变法”。
于是,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那您认为,在艺术创作中,什么是最重要的?”
他加重语气说:“思想,感情――没有思想的感情平庸,光有思想限于犀利。鲁迅先生是既有思想也有感情。”
(二)
吴冠中的艺术生涯是一支射向靶心的箭――“开弓没有回头箭”的箭,一辈子不偏不移地、就奔着这一个目标的箭。
1919年吴冠中降生于江苏宜兴一个贫穷的小村子,父亲是教书兼务农的一名穷教员,随着弟弟妹妹的不断增多,家里的生活越来越清贫。吴冠中从小学、高小、初中、高中、大学,一路考上去,经常是第一名。后来的1946年,国民政府教育部选派战后第一批留学生赴欧美留学,在全国设九大考区,有数万青年才俊应考,吴冠中信心百倍地瞄准了留法绘画系的两个名额,果然又如意考上了。他的这种读书才能,成为父亲的骄傲与希望,乡人也都说:“茅草窝里要出笋了。”
他和绘画的关系,可说是生命里的基因,前生投缘的关系――绘画不是他的学业、专业、职业、事业、伟业,而是他的呼吸、他的生长、他的活着、他的身家性命、他的存世意义。有三个细节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一是抗战时期在昆明,敌机来轰炸,全校师生都上山去躲避,只有吴冠中苦苦恳求图书馆管理员,让他将自己反锁在馆内,临摹古人画册。那独自对话经典的自在滋味,一辈子都在他心头畅快地荡漾着。
二是上世纪60年代,一次南下广东写生回京,吴冠中将他画的一包画立在座位上,自己则站在旁边以手相扶。站了三天三夜,下火车时腿、脚都肿了,可是他心里高兴,庆幸作品们终于平安到家了。
三是上世纪70年代,吴冠中的岳母在贵阳病危,他好不容易请下假来,携妻前往探视。途经阳朔时,他太想画桂林了,遂中途下车,盘桓一天。谁知天雨不停,他叫夫人打伞遮住画板,俩人则淋在雨中,任雨丝打湿衣衫。后来刮起大风,画架实在支不住了,怎么努力也画不成了,极度失望之下,吴冠中竟哭了起来!
这是他一生当中,我唯一听到吴先生说起他的哭。一辈子的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他都用那瘦薄的肩膀扛了过来,不料想,他却在阳朔的风雨中流下眼泪――我理解,当时他浑身的血液已被艺术的激情点燃,陷入了“不能画,毋宁死”的冲动中,这种欲罢不能,连他自己也不能控制自己了。
(三)
在吴冠中先生91年的生命履历中,2009年2月26日是一个卓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在柴可夫斯基《如歌的行板》背景音乐声中,“耕耘与奉献――吴冠中捐赠作品展”在中国美术界的最高殿堂――北京中国美术馆隆重开幕。
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吴先生的作品在中国美术馆展出不知凡几,专题的吴冠中个展也有过数次。但意义不同的是,这次展出的180多幅作品,全部是吴先生的无偿捐赠之作,基本上囊括了这位为艺术辛勤了一生的绘画大师所有的重要作品。换句话说,吴冠中把他一辈子的耕耘成果,悉数奉献给了社会。中国美术馆馆长范迪安说:“吴冠中先生身上最可贵的品质是秉承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优秀风范,把艺术创造作为一种文化责任,自觉担当起超越传统、开拓创新的使命。”
在众多精美绝伦的画作中,有两幅油画给了我特别的感受:一幅是名为《野草》(61×91cm)的鲁迅先生像,画面上,只有鲁迅先生的一颗头颅安睡在黑灰色的泥土中,周围陪伴着一片星星点点的野草。吴冠中一生最为崇敬的人就是鲁迅先生,这是他深刻理解鲁迅精神的、属于他自己的一幅画,他还为画作配了文字注释:“生长于野草,斗争于野草,葬身于野草。”吴先生私下还跟我阐释了一句:“过去人们画鲁迅,都是横眉冷对,都是战斗精神,没有人敢把鲁迅先生画在坟墓里。”看得出,吴先生非常珍爱这幅作品,那次展览的请柬只印了一幅作品,就是这幅《野草》。
第二幅是《画中人》(80×71.8cm),画的是一位温文静雅的中国老妇人,穿着花色块跳荡的衣服,站在一幅更大花色块、更跳荡的图画前。亲近的人都知道,这是吴夫人朱碧琴女士,吴先生画的正是已和他相濡已沫60多年的老伴,那么吴先生对这幅画的感情可想而知。而谁也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也把此作捐赠了出来。吴先生有点儿孩子气地对夫人戏谑说:“我把你也交给了社会。”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且做得这么“绝”呢?
吴冠中说:“我的艺术之路是非常沧桑的,一辈子劳动、辛苦,都在这上面。我的理解,作品是艺术品,属于国家,属于人民,不属于个人。”“艺术是珍贵的,了不起的,一定要把艺术留下,留给将来人们再认识。”
正是基于这样的理解,在他的晚年,吴冠中开始了艰苦的寻找――因为“很不容易找婆家”。最后,新加坡博物馆和上海博物馆答应辟出展厅长年展览,所以大批捐之,第三家是大批量捐献给国家美术馆中国美术馆。而在此前的捐献,已包括大英博物馆、巴黎塞纽奇博物馆、美国大都会博物馆、香港艺术馆等在内的全世界各大博物馆,还有国内的许多博物馆、艺术馆和重要场所,更为赈济水灾、救助残疾人等公益事业捐献过多幅作品,“前后捐出的共有300来幅。”
吴冠中先生的家人给了他无保留的支持,三个孩子都非常听话,帮助父亲到处捐献,而不像一些画家的子女把老人控制起来不让捐献。吴先生早就告诉家人:“搞艺术不赚钱,爸爸如果单为了供养你们就不搞画了。房产、现金,可以留给你们,但爸爸的画是社会公产,应该还给社会。”说到此,吴先生苦笑着说:“别人都以为我的孩子们家里,指不定有多少我的画呢,有的人还找他们去要,去买。殊不知,我只给他们每人留下一两幅做纪念。”
对于那次中国美术馆的捐赠展览,吴冠中先生非常兴奋,不顾九十高龄,也不顾冬季寒冷,亲自出席展览的新闻发布会和开幕式。主席台上,他的发言只有极度凝练的53个字:“人类靠改良品种发展生命,短短人生的全部精力,为了改良新生。改革,创新,是我们时代的大事,没有创造的民族是必然淘汰的民族。”
(四)
凡是跟吴冠中接触的人都会强烈地感觉到,他的血液里有一种特殊的东西,叫做“不安宁粒子”,只要一经“艺术”的导火索点燃,马上就会沸腾起来。用他自己的话说,“像含羞草,一碰就哆嗦。”
他当了一辈子美术教师,从第一天做助教开始,直到耄耋之年的最后一次登台,其特色始终没有变,这就是,一上讲台就激动,越讲越兴奋,就像陷在恋爱中,不能自拔。
其他,只要一涉及“艺术”,他马上就变成奋起的雄狮,谈话也激动,写文章也激动,更不用说画画了。多少年养成的习惯一直持续了一辈子,他作画,往往早餐后即开始,一直画到下午、傍晚、深夜,其间不间歇,不休息,也不吃饭喝水,何时画完何时才回到“人间烟火”。艺术是他永远的新娘,初恋的狂热一直持续到黄昏恋,始终恋不够。
我曾问过他:“您还记得这一生画过多少作品了吗?”
吴先生愣了一下,连连摇手:“哦,那记不清了,太多了!2000幅总有了,也许3000幅以上?不知道了,不知道了!”
我又问:“那您的作品,每一幅,您都记得吗?”
“当然记得。”这回他立即果决道:“每一幅都清清楚楚。因为都不是随便画的,我从来是有了想法才画,否则不画。再说,它们都是自己的孩子,走得再远,做父母的也不会不认得。”
91个春秋飞渡,吴冠中早就做成了国际知名的大画家,他已在北京中国美术馆、香港艺术馆、大英博物馆、巴黎塞纽齐博物馆、美国底特律博物馆等处举办个展数十次,还获得了法国文化部最高艺术勋位,被选为法兰西艺术院院士等等。但他认为,做成“家”不是目的,做成“大家”也不是人生理想。
他永远也忘不了当年留学欧洲时碰到的一件事:那天,他坐在伦敦红色的双层公共汽车上,待售票员来售票时,他将一枚硬币交给她。这时旁边的一位英国“绅士”递过一张纸币买票,售票员顺手将吴冠中刚才交给她的那枚硬币递给他,谁知那位“绅士”大怒,拒绝接受这枚中国人拿过的硬币,非要售票员重新另取一枚硬币给他……这侮辱性的一幕像尖刀一样插在吴冠中心上,淌着血,一直记忆到今天。国家不强大,就要受人欺侮;个人没本事,就要受人轻慢;我古老的祖国啊,什么是你最正确、最迅捷的发展之路呢?
吴冠中将思考埋在心底:过去世界看不起中国,中国自己陈陈相因的传统审美,又的确狭隘,让人看不起。他憋着一口气,一定要“拿来”,借鉴,改造,创新,不用传统笔墨,画出传统精神,重新光大灿烂的东方文化,让全世界真正认识到她的价值――这是他创作的思想底线,也是他一辈子孜孜??、始终不渝的艺术长征。不了解他的人看他整天写写画画,涂涂抹抹,一辈子和颜料、色彩打交道,殊不知,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只为艺术而艺术的“技术主义”的画匠。他的眼睛紧密关注着时代的进程,思考从未停止过。他说:
“画家走到艺术家的很少,大部分是画匠,可以发表作品,为了名利,忙于生存,已经不做学问了,像大家那样下苦功夫的人越来越少。整个社会都浮躁,刊物、报纸、书籍,打开看看,面目皆是浮躁;画廊济济,展览密集,与其说这是文化繁荣,实质是为争饭碗而标新立异,哗众唬人,与有感而发的艺术创作之朴素心灵不可同日而语。艺术发自心灵与灵感,心灵与灵感无处买卖,艺术家本无职业。”晚年的吴冠中还透露了一个秘密:上世纪40年代末他赴法国留学时,本是抱定“不打算回国了”的想法,因为当时在国内搞美术毫无出路可言。但在巴黎呆久了,他越来越觉得那灯红酒绿、“画人制造欢乐”的社会与自己不相干。“祖国的苦难憔悴的人面都伸到我的桌前!”于是,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无论被驱在祖国的哪一角落,我将爱惜那卑微的一份,步步真诚地做……”
很自然的,人们会问:“如果吴冠中当年留在法国,会怎么样?”还有研究者想知道,吴冠中对自己的一生――道路、选择、成就、身前身后名等等,有着怎么的自我评价?
历史是不能“如果”的。吴冠中也不是一个耽于昨天的人。他甚至说过:“明年怎么样?顺其自然。”这意思是说,艺海无涯,长征无尽头,个人只管一心一意地探索下去,其他都无须计较――是非曲直,功劳功绩,由别人去说吧。
他是艺术的赤子。他的心中只有艺术,装不下别的了。
――“天意从来高难问”。但我想来,天堂的艺术殿堂是更广阔更明亮的,吴先生,您的第二度艺术生命又开始了,祝您纵情驰骋,续写辉煌!
2010.6.26含泪于北京,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