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文学研究者,我多么盼望能读到巴金先生的“书信全集”,因为从中可以看到一个世纪老人的心路历程,看到民族国家涉过的风雨坎坷。但我知道,这是一种奢望,因为那些信件的很大部分恐怕早已毁于战争的炮火,焚于政治的乱火,湮于时间的洪流……
所幸,翻译家杨苡(杨静如)编录的原版与新版《雪泥集》中,收录了巴金给她的60多封书简,让我们看到了巴金用爱心呵护着一个“读者”,使其青春生命不断向上、发芽开花的动人故事――虽然这只是巴金呵护过的生命之花中的一朵而已。
我很喜欢新版《雪泥集》,不仅因为它影印了巴金书信,也不仅因为这是真实的“民间记忆”,更因为题目中“劫余”两字的提醒,这给我以解读人心与历史的线索。
杨苡与巴金先生的通信始于1936年。杨苡在哥哥杨宪益到英国留学、姐姐杨敏如到燕京大学读书后,内心十分孤单;加之“一二・九”运动以后,同学们纷纷投入到火热的生活和运动中去,而自己却无力摆脱家庭的羁绊,苦闷中的杨苡遂按照报刊上“上海文化出版社”的地址,给巴金写信诉说自己的内心,并很快得到了巴金的回复。至杨苡1938年离开天津前,杨苡已收到巴金10多封信,她把这些信件珍藏在一个箱子里,但是日本鬼子进租界前,杨母将这些存信全部烧毁了。――这是“战火”之劫。
从1936年起,杨苡开始了与巴金庞大家族长达七十多年的友谊。她一直将巴金当作无话不说的师长,总是把生活与工作中的苦与乐写成长长的信寄给巴金,喋喋不休如同一个小妹妹。巴金虽然总是处于“忙”与“病”、贫困与离乱之中,但他总是用极大的热情给杨苡以鼓舞与勉励:“人不该单靠情感生活,女人自然也不例外。把精神一半寄托在工作上让生命的花开在事业上面,也是美丽的……我赞成人制造梦,可以用梦来安慰自己,却不要用梦来欺骗自己。有梦的人是幸福的。”(第6信,第22页)他让杨苡相信“未来总是美丽的”,“知识可以造就你的前途,年青人的眼光应该注视未来”;“不要灰心,好好地生活。”(第8信,第28页)他鼓励杨苡做翻译的工作:“我还是劝你好好翻译一本你喜欢的书,不要急,一星期译几百、几千字都行,再长的书也有译完的时候,慢是好的,唯其慢才可细心去了解,去传达原意。”(第7信,第24页)巴金给杨苡规划了人生目标,也正是在他的不断催促、鼓励和批评下,杨苡翻译了《呼啸山庄》《永远不会落的太阳》《俄罗斯性格》《伟大的时刻》《天真与经验之歌》等域外名作,与乃兄杨宪益一样成为中国当代著名翻译家。1949年以后,巴金身兼数职,分身乏术,给杨苡的信也多谈工作,偶尔也谈政治,比如批评张春桥、姚文元等;“文革”开始后,杨苡担心这会给巴金带来麻烦,从而将这几封信付之一炬,而将另外23封巴金信简托付一个朋友保管起来。1969年夏天,杨苡因为没有交出这批秘密保存的巴金信件,“造反派红卫兵在提审我时曾经狠狠地打了我一记耳光,这是我一生中所承受的唯一的耳光!”(《初版前记》第2页)――这是这批珍贵信件在“文革”中险遭的一次大劫。
“文革”中,文坛与政治、经济一样遭受到打击。巴金成为“黑老K”,杨苡也下放劳动,好在他们的书信没有中断,这给我们考察文革留下了一些佐证。为了应付书信检查,他们的通信会加上各种借口,比如托巴金买毛线、买塑料布等;杨苡去访巴金,也要借口去上海看望姑姑。巴金“在文化大革命中还有自己写的信带来麻烦的事:六二年我给一个友人写信时对姚文元讲过不敬的话,‘四害’横行时,晚上睡觉都不安稳,写了日记又撕掉,怕给家里人添麻烦,那些可怕的日子,那些可恨的日子!想想当时的气氛,觉得做人做到那样真没有意思!”(第37信,第121页)但是,无论是下放的苦难,还是萧珊的病逝,都没有把巴金打垮,他坚信邪恶终将结束,他仍然以“相信未来,未来是美丽的”鼓舞着自己和朋友。他们在“文革”后期和新时期之初的通信中,大多是关于购买书籍问题,让人感到“文革”造成的精神饥荒。巴金通过杨苡得以订阅南京师范学院编的《文教资料简报》,并在1976年以“一读者”的身份致信编辑部,纠正该刊第46期某文中鲁迅两段谈话的出处。这是巴金在1967-1976年间唯一公开发表的文字。――对于一个从事精神创造的作家来说,这十年是多么巨大的劫难和生命的损耗呀!
巴金与杨苡的通信终止于1992年9月22日。此后的巴金几乎都是在病痛中度过晚年。杨苡最后一次见到她的“巴先生”是1997年11月22日,杨苡记得,“那天我去华东医院看望他,临别的时候,巴金握着我的手十分吃力地说了两个字‘多写’,他的手很温暖。”杨苡是真正懂得巴金精神的人,正如她所说:“如果说要纪念他,我认为要记住他说的话――讲真话。”作为后来者,我们都应记住巴金精神的这个核心,记住了这一核心,才会有所谓精神薪火的传承。
巴金致给杨苡的书简,也许仅占巴金一生所写书信的百分之一,却足以从一个侧面看到他一生的足迹,更让人看到他用博大的爱心呵护一个“生命的开花”的过程。巴金如同他崇敬的勇士丹珂一样,高擎着一颗燃烧着的“爱人类”的心,以人道主义精神引领着在黑暗中探求人生道路的青年,从这个意义上说,巴金永远是青春的。我想,被巴金先生呵护过、被他的作品熏陶过、被他的精神火炬点燃过的心灵是难以计数的。巴金精神不死!
(《雪泥集――巴金致杨苡书简劫余全集》,杨苡编注,上海远东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