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个月前,这孩子就把人吓一跳:她把自己反锁在洗手间里,任什么人劝都不肯出来,人们立刻联想到不久前她同班的另一个女同学在同样的地方自杀的事实,惊恐万状。后来经过
这孩子的家乡是贫困的,她的家庭尤其贫苦,父母都是残疾人,母亲身高只有一米二,她能以超出重点分数线的成绩被大学录取恐怕在当地都引起过轰动。她是这么的年轻,这么的优秀,文笔相当不错,长得也很漂亮,可她还没有开始生活,甚至都没有正经谈过恋爱,就舍弃了生命。
因为贫困,使她承受不了巨大的城乡经济反差;因为优秀,她太渴望成功和认同;因为自尊,她拒绝申请奖学金;因为文笔不错,她太沉迷于幻想;总之,极度的自卑与自尊交织在一起,她崩溃了。她出现了幻觉,她要承担起拯救人类的重任。但这些话全都没有人相信,于是她愤怒了,她亲手编织起一道英雄光环,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要像所有的成功人士那样证明自己。她看见,那个光环里的成功人士正召唤着她,于是她毫不迟疑扑了过去。
这是谁的错呢?谁都没有错。生命权是她自己的,老师和同学已竭尽所能帮助了她,她是个有行为能力的人。然而除此之外,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教育就可以推脱得一干二净了吗?我们就不应该有一点反思吗?
我们中国人从一出生就开始接受如何向上爬的教育,我们有一整套的关于成功的教育理论和方法。我们从来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出人头地,能够代替上一辈实现理想,甚至不惜用虐待的方式达到目的。我们仰视英雄,我们害怕自己的孩子成为普通人,害怕他们“泯然众人矣”。
有个叫沃尔夫的教授认为,教育是一种“相对位置品”(positionalgood),也就是说,你能否成功,不取决于你自己的教育水平,而取决于你是否高于别人的水平。这相当于一场赛跑。如果每个人的奔跑速度都提高了,这当然是件好事,但这并不能改变这样的事实:最后,只有一个人能得到冠军,只有三个人能上领奖台。同样,在社会竞争中,参与这场角逐的人的基数扩大了多少,他们的水平提高了多少,最终都不能改变一个事实,CEO、部长、院士仍然只有极少部分人能当。从这个意义上说,其余人改进奔跑技术的努力,其实属于资源浪费。
事实上,对于多数人来说,他们将来就是个普通人。所谓成功人士只是生活里的个别。其实即使是成功人士也未必能获得比普通人更多的幸福,这已经被很多研究成果所证明。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就没有什么可焦虑的。
然而那女孩来到了深圳。她是何等激动啊,到处都是帝、皇、王、豪、霸的标志物,到处都是奇迹和第一。什么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成的,什么人人都可以当太阳,还有什么深圳流行买两套房,看谁先买第二辆车……如果这里有十分之一的真实,中国又何必以发展中国家的身份加入WTO?我们是过来人,知道那些消费鼓噪的背后是权力与资本。可她还是个青年啊,她刚从农村出来啊,在这些泡沫中她很难不迷失啊。
那女孩来到学校,看不到科学家的照片,看不到文学家的照片,看不到优秀同学的照片,只能看到地方领导干部的照片。她还能看到,老师在行政权力面前是怎样的毕恭毕敬唯唯诺诺,哪怕这个干部是刚刚走出校门的学生。她还能看到,凡有上级领导来校视察,他们就被组织到校门口列队欢迎,一个市长来学校做报告,居然全校都要停课。她读的是师范呀,她心里会怎么想?
我送她回家,在深圳机场外,瞧着那些许诺着超级享受的广告牌,她撅起嘴不住地点头自言自语:深圳确实了不起,深圳能领导世界,中国人不愧是龙的传人!我骇然,这一刻她也许又把自己当成传播福音的使者了吧?可她发出的怎么是领导干部的腔调?
我们坐在飞机上,空中小姐要求大家关掉手机,我就问她有没有手机,她一拧脖子说:我现在没有,可到家就有了。也许她说的是真话。可是我想,倘若她母亲用一年的生活费来满足这一点虚荣,她又于心何忍?
然而她已经等不及了,她一定要尽快成功,尽快站上时代的潮头。在巨大的鼓噪声浪中,她无法再忍受一分一秒,她只有到虚拟的世界中去求证自己了。
我不反对成功,也不反对追求。适度的生活目标有益于身心健康。然而对于全社会来说,那些夸大成功、崇拜明星、追逐时尚的宣传鼓噪统统都是有害的。而培养普通人的自尊,培育平民意识,对每一个干部群众都进行公民教育,这才是这个社会真正欠缺的。因为往大了说,平民意识的多寡是衡量一个国家现代性的重要参数,是我们实现现代化的前提;往小了说,一个人有了平民意识,才会有正常的心态,才会有健康恒定的快乐。
据说又要讨论深圳的城市定位了,是现代化国际城市还是国际性现代城市?但有一条我相信:不论将位置定在哪里,哪怕是定在金库里,倘若没有普通人的尊严,成功人士也就没有尊严;倘若劳动者没有位置,老板和富豪们有位置最终也得不到安宁。这道理太显而易见了。
她走了,来不及听我说这些话了。可即便我说过了,她又能相信吗?我也只有用这样的方法,作一点无用的纪念,算是她没有白来深圳走一回。
曹征路1949年生于上海。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非典型黑马》、《问苍茫》,理论专著《新时期小说艺术流变》等。本版曾刊登其手记《对话南国爱情――一位大学教授的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