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地板上整理信札。这是我经常要做的事——每隔一段时间，我的手指都要触摸它们。这些浸染记忆与往事的纸上文字越来越让我感到温暖——一种漫过心灵的温暖。信封上的文字还有邮戳，给我一些小小的提示。我想象我们曾经说过的话语或者事情。信笺一封封从我手中滑过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们的身影，与我一样，在正午的阳光里忙碌与微笑。
忽然间就触到了它们——一叠我特意用丝线系在一起的信札。信封上是熟悉却已久违了的笔迹，字体微微左倾，有筋有骨，与众不同。
窗外的阳光依旧温暖，一个瘦削的身影默默地出现在远方。没有笑容，没有言语，脸依然苍白，目光依然平静。有泪水无声地流下来。月历上的数字提醒我，苇岸，这位孤独前行的大地之子，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两年了。
顺着阳光的影子，我把目光投向了对面的书橱。隔着玻璃，一本枣红底子反白字的书脊赫然在目，字有八个：蔚蓝色天空的黄金。这是我喜欢的书籍之一。由苇岸主编的这本散文集的书名最先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多么诗意与高贵。苇岸说，《蔚蓝色天空的黄金》取自于俄国著名诗人安德列·别雷一部诗集的名称。此书初版于1995年12月，书中遴选了中国当代10位60年代出生的代表性散文作家的代表作，其中也选了苇岸自己的部分作品。欣赏苇岸的文字正是由此开始。
苇岸是位素食主义者，所以他的文字几乎都与自然和生命有关，字字句句透出博爱的人性、宽厚的胸怀以及对生命的敬畏。蚂蚁、黄蜂、麻雀、蜘蛛、未名的鸟、田野、麦子、残雪、晨昏、四季、孩子、童年……这些生命与自然的诠释者，在苇岸的笔下充满了灵性与美感。
1998年初春，我做副刊编辑以后，苇岸便陆续有漂亮的文字寄来。编发这些文章，对我来说是一种幸运——文字干净平和，不时流露出的爱心常常会给人以震撼。
苇岸的文字写得很少，也写得很慢，他不像有些作家那样放纵随意，为产量和金钱而写作。苇岸说，他崇尚以最少的文字，写最大的文章。他的文字简约、准确、生动而充满智性。
对苇岸影响最大的作品当属梭罗的《瓦尔登湖》（苇岸称之为举世无双的好书），梭罗纯粹的自然主义理想以及与万物共荣辱的情操令他敬仰。于是，本来是诗人的他从此由诗歌转向了散文。苇岸曾打算用一生的时间来完成一部中国的《瓦尔登湖》，也就是《大地上的事情》。为了这个目标，他忍受清贫，忍受孤寂，忍受病痛，在北京昌平不顾一切地写作着。
1999年2月27日，苇岸寄来了生前最后一组文章：《一九九八·廿四节气》。随信说：“我的身体出现了点问题，看来短期内不能为贵报写稿了。《廿四节气》系列文章也不能如愿完成了，这是我的一个遗憾。如这些文字还能适合用的话，当是我谢你及贵报的惟一方式了。”我心中开始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虽然在这之前，曾隐约听朋友说起过苇岸的身体不太好，但没想到结果会这么严重。作为朋友，我在千里之外惴惴地替他担着心。
记得苇岸在35岁生日时说：“在我的一生中，我希望我成为一个‘人类的增光者’。我希望在晚年的时候，我能够借用夸齐莫多的诗歌说：‘爱，以神奇的力量，使我出类拔萃。’”没想到，4年之后的那个五月，春光依旧明媚，而年轻的苇岸却带着对大地的眷恋和遗憾匆匆而去。虽然他没能等到自己的“晚年”，但是，爱，却让他做到了“出类拔萃”。
抹去怀念的泪水，我走到窗前，窗外是属于这座城市的风景——山峦、楼宇与流云。还好，偶然也会有飞鸟划过灰暗的天空。它们是苇岸笔下描绘过的鸟雀吗？此刻，一只有着褐色羽毛的鸟儿抖动着翅膀掠过我的窗前，但它没有给我任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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