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小住,留下了无限依恋。
虽然生平头一遭到美国,两周之间,从太平洋岸到大西洋边,旅程万里,马不停蹄,搞得眼花缭乱,倒并未感到处处新奇。那原因,大约是几十年来有关这个国家的种种,从报刊图书银幕荧屏看得听得太多太多,所以来到纽约街头,自由女神像下,华盛顿草坪上,大峡谷国家公园里,尼亚加拉大瀑布前直到迪斯尼乐园,都有点似曾相识,并不陌生。
但是初到洛杉矶,却蓦然发现有两个“想不到”。一是想不到大洛杉矶市幅员如此辽阔,卫星市镇如此众多。我们住胡桃市假日旅馆,每天出游,周愚、潘天良、黄奇峰、朱谜诸位先生、女士驾车相伴,路上一般都要走一两小时,Free Way(高速公路)要变换好几条,据周愚先生相告,洛杉矶范围内的卫星市镇有三百多,有些译名很有诗情画意,如钻石吧、胡桃市、蒙特利公园市、柔似密市、吉士坞等等。而号称第一大都市的纽约,卫星市镇不过30左右,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另一个想不到的是华人作家如此之多,几天中便遇到二三十位,无论从内地来的,从台湾来的,从香港来的,交谈不久,都有一见如故、相逢恨晚之感。以文会文,以友辅文,从来是不会被人为的鸿沟拦阻的。不仅是文学写作上的同道,有说不完的话头,而且还有共同的朋友和不尽相同的坎坷经历,如果再用广东话或上海话交谈,更缩短了心灵的距离。我曾同香港来的伊犁小姐谈起另一位女作家琦君,她们两位都是浙江温州人,又都姓潘,琦君女士是我们之江大学的前辈校友,来北京时相聚晤谈过。我又同张之元(大白)先生巧识了江苏常州中学的先后校友(我是在30年代末“孤岛”时代的上海,他是在40年代抗日胜利后的常州),说几句话,便觉亲近许多,大白兄一声“老阿哥”,我顿觉心头一热。世界真小,太平洋也算不得海天遥隔了。到洛杉矶次日晚上,曹天芳女士在她那座幽静雅致的庭院举行烧烤晚宴时,我念了两句诗:
海外存知己,
天涯有故人。
这是从唐人诗句套来的,原句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千百年来无数次被人乐道和引用的。由“海内”到“海外”,表明时空的剧变。友人邵燕祥兄10年前游美赠华人作家诗中,有“海外何妨存异己”之句,更与过去习惯的心态迥异,我很赞赏。
看到洛杉矶华文报纸上,每天都出现许多“洛城”字样,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的会刊名称就叫《洛城作家》。这洛城二字,很能惹起绵绵遐想,它具有中国古典诗词的韵味。唐宋诗词中,常见“洛城”字样。“直须看尽洛城花,始信春风容易别”,何等潇洒蕴藉。李白那首《春夜洛城闻笛》更是千古绝唱:“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短短四句,情深意挚,引起人们无限情思,游子兴悲,征人落泪。离开洛城前夕,在冯树森总领事为中国作家代表团举行的招待会上,我又想起这首诗,并以它献给当晚在座和不在座的洛城文友。如果允许作这样的新解:故国情,不止是每个人的家园,也可以扩大到整个华夏大地,东南西北,四海之内,无处不是炎黄子孙的共同家园。那么,无论天涯海角的华人,无论在异国他乡已有多少年月,只要会说中国话,都会情系故园,心心念念要回到那广阔的山山水水、名都大邑、小城冷巷以至穷乡僻壤去细细地寻根访旧的。
同洛城文友匆匆相遇,又匆匆握别,执手相看,不觉黯然。于是在前面那两句之后,又续两行:
相逢便相别,
不尽洛城情。